半晌酒盏 作品

14. 脏水

茉莉抱着表格疯狂地奔跑在教学楼里。


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靠在楼梯间的墙上大口大口喘息。一瞬间的放松让她浑身脱力,竟直接顺着墙坐在了地上。


欢快的预备铃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擦了擦冷汗,她一步一步回到班级。


偏是走到班门口时,她碰见了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沈悸。


他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俊秀的脸上波澜不惊,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有茉莉的心绪起伏不定,连看向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仓皇地回到座位,宋长乐问:“表格怎么没送?”


茉莉遮掩着紧张:“啊……我半路也觉得肚子疼,也去卫生间了。”


“估计是食堂的豆角没烧熟吧,我现在还觉得不舒服。”宋长乐揉了揉肚子,伸手,“把表格给我吧,等下我自己去送。”


她又点了数,抬头说:“少了一张。”


茉莉啊了一声:“对不起啊,少了谁的?”


纸页翻动的声音再度响起,任课老师也踏进了班里,茉莉伸手到桌洞里拿书,摸着摸着,她摸到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五感自动屏蔽了周围的一切,连视线彩色都变得灰黑。


黑黝黝的桌洞里,那表格惨白的渗人。


腿间有什么湿热的感觉。


水杯开着杯口倒在书包里,热水浸湿了书本。


有什么直直贯穿了她的躯体。


刺骨的寒意顺着脊骨爬升,冰冻了她的四肢百骸。


“——少了你的。”


伴随着宋长乐的声音,有人回了头,红红的唇对上了口型。


因为老师喊了上课,宋长乐没注意到她不安苍白的脸色,丢了个空白表格就应着起立站起身。


茉莉差点站不起来,只能扶着桌子起身。


没事的。


她已经有了朋友,就算没有沈悸也能好好的。


双手冷的骇人,茉莉极力揉搓着想要取暖,却毫无作用。


没事的。她垂眸。


第二天,全校人都换上了崭新保暖的冬季校服。


只有沈悸,仍穿着那件单薄的外套。


他站在整齐划一的队伍里无比扎眼,因为仪表不统一,校长点名批评,流动红旗又与班级无缘。


沈悸被罚站在讲台边,无视别人投来的鄙夷,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跟他毫无关系。


第二节美术课,沈悸被班主任喊到了办公室。


学校为了朝城里的学校看齐,于是放开了副课,他们的副课基本上不会被占。


这堂课美术老师要求用水粉颜料画花草树木。


茉莉看向窗外,压抑的阴云和张牙舞爪的树枝映在眼底,湿冷的风从半开的窗和门中钻入,她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鲜艳的花。


手在口袋里攥着钱包。


里面还有自己省下来的零花钱,足够再买一件校服外套。


沈悸不会要的。他那么心高气傲,怎么会承认自己买不下一件校服。


她想到昨天宋长乐多给她的一张表格。


找到表格,她写上了沈悸的名字,轮到尺码时又犯了难——她不知道沈悸穿什么合适。


思来想去,她还是请教了同桌的男生。


表格填完,茉莉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美术作业上。深色的颜料不知何时滴在了纸上,双手还刮擦了下,糊成了一团。


这是要交的,她只能修饰那团暗,一笔一笔画出干枯的枝丫。


课后,她提着画桶到到厕所洗笔。


女厕里人满为患,洗手池被占满,这样排队等着一定轮不到她。


她看了看沾满颜料的黑手,想到了位于走廊最左侧的一个洗涤池。


那边一般是值日生用来洗拖把的地方,可下水道堵了,积了一池子的污水没疏通,近日没人再去那边。


洗涤池果然没人,但积水成了一片黑,恶臭的水面漂浮着垃圾纸团,只是靠近都觉得恶心。


她注意了下水池几乎极限的容量,还好,洗个笔是够的,溢不出来。


发锈水龙头哗啦啦地流水,染着黑色颜料的水融入了同样黑的污水里,清脆的水声挟带着片刻宁静,寂静许久的黑色死水终于泛起了阵阵涟漪。


黑藏住了水下的藏污纳垢,却倒映出了水池边的红色笔筒。


漂浮的纸团却盖住了暗处汹涌澎湃的恶意。


甚至连水声都欲盖弥彰。


哗——


突然间,双肩被从后方猛然向前推,毫无防备的脚下失去了平衡,眼前的黑暗迅速扩大,紧接着便是一阵湿冷寒意——她重重摔在了洗涤池里。


她惊慌失措地挣扎,却被又一次摁在了水里。


窒息感袭来,差点就要续不上那口气。


又一次——


获得了空气,然后摁进水里。


折磨。


持续不断的折磨。


身上的桎梏消失,她跌坐在水池里,湿透的身上挂着垃圾。


冬季校服浸满水分,膨胀而累赘。


黑水连成线顺着一缕一缕的湿发落下,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失掉血色的唇半张着,酸涩的喉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何婧靠在一边举着手机,色彩鲜艳的棒棒糖在指尖摇来摇去:“好惨啊。”


其他两个女生笑的肆意:“茉莉花成狗尾巴草了。”


何婧嘴里嚼着棒棒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她腾出手来递给对方一个拖把:“快点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么冷的天可别感冒了。有人会心疼的。”


脏脏的拖把伸到跟前激起了一片水,其中一个女生躲了躲,不开心道:“别溅到我身上了,好脏的。”


“真是抱歉,这不是替人担心着吗。”


她们旁若无人地揶揄着,全然不顾一旁处境不堪的茉莉。尖酸刻薄的话如针刺进冰冷的躯体,扎进心脏,寒的让她发颤。


连风都要落井下石,吹得她瑟瑟发抖。


“好坚强,这次没哭呢。”那个推搡的女生啧啧道。


何婧看了一眼。


就是多看的那一眼,她头一次感到恐惧。


那双本怯懦的瞳孔此时变得清寒,眼底冰雪翻涌,甚至比这秋意更凉。


那女生被看的心里发毛,一脚踹在了茉莉的肩上:“看什么看……啊!”


谁料,少女竟一手擒住她的腿,强硬地将她拉入了脏水之中。


何婧瞪大了眼睛。


再温顺的兔子也会咬人的。


茉莉反压在那女生之上,一手揪着她的发死死摁在水里,面无表情地用力下压,任凭那女生如何反抗都无法挣脱。


“住手!你疯了吗!”另个女生反应过来,却又不想上手,抢过何婧手里的拖把就往她身上打去。


几记闷棍结结实实打在了茉莉的背上,她痛哼一声,捂着肩松了手。


被摁在水里的女生险些失了意识,浑身绵软地靠在水池边,涨红着脸不停喘息,瞳孔都无法聚焦。


此时外面打响了预备铃,很快就会有人经过。何婧收起手机骂了声:“操,赶紧扛人走,别给人看见。”


她用棒棒糖的棍子戳着茉莉的脸:“知道太多会没有好下场的,比如——关心。”


“你那辛勤如牛的老爸——对了,他最近在我爸下面做事,想做些什么手脚特别容易。”


“关心就是不太听话,害的家人也跟着丢了饭碗。”


说完,她用力用棍子划过茉莉的脸。


钝痛。恐惧。


泛白的伤口慢慢溢满红色。


“茉莉,我们还没完呢。”


说罢,她转身走了。


剩下的女生只能忍住恶心扛起同伴离开。


直到三人走到看不见了,茉莉才从池子里跨出来。


她脱下浸满污水的外套试图拧干,冻红的手却使不上力气,徒劳试了好几遍,还是拧不动。


她捡起散落的画笔,一根根放进笔筒。


背上、肩上发着痛,痛的让她拎不动轻飘飘的笔筒。


她看着水面上自己扭曲的脸。


擦一擦,脸还是难看的模样,脏脏的,灰灰的。


全身都湿透了,哪里都不能去,她不想让朋友担心。


更何况上课铃已经打响很久,带着臭水的味道回班会被质问的。


何婧还会找她的麻烦。


她蹲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想要暖和一点。


短促的脚步声响起,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纤长的影子。


喘息声越来越近,茉莉慢慢抬头,濡湿的睫毛乱了瞳孔的清晰。


沈悸站在不远不近处,长长的黑发微遮颤抖的眼帘。


“何婧干的?”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是她出的手,她是主谋。


“她打你了?”


重复。


没打,但是划了她。


“……”


“沈悸……”少女的声音细细的,像是喃喃自语,“我差点杀了人……”


“我刚才反抗了,把人摁在水里。”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摁住她!摁住她!’的想法。”


“我很冷静,冷静的愤怒,哪怕她挣扎到差点晕厥都没松手。”


“我差点失手杀了她……好像就差那么点,我就彻底成为她那样的人了。”


“可是,我第一反应不是懊恼,而是快意,畅快到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她的头发乱七八糟,血痕干在脸上,脆弱如一只灯枯油尽的蝴蝶。


“欺负人是那样的感觉吗……我好像,快疯掉了。”


“好像《带灯》的那句话啊……”她笑的比哭还难看。


或许或许,我突然想,我的命运就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


火焰向上,泪流向下。


他闭上眼,顿觉无力。


能做的只有靠近,然后伸出手——想要抱抱那瘦小的少女。


少女躲闪开来,冻的没有血色的唇轻启:“脏。”


他置若罔闻,强硬地把她揽到怀里。


“一点也不脏。”他说话声音轻轻的,暖暖的,大手把她的头按在肩膀上。


“就是很脏。”她的手指抵在沈悸的胸口,“走开。”


“不走。”他抱的更紧,“我带你一起。”


“我怎么信你,你明明一无所有,带着我只会是拖累。”


“一直坏下去就好了……为什么你不坏了……”


她连自己说的什么都搞不清楚了,只想让沈悸远离她,越远越好,这样她就不会有那种难以言喻的心痛。


额间有什么贴了上来。


“听话。”


“跟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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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只要跑的够快,黑夜就永远追不上太阳。”


这是茉莉第一次翻墙逃课。


她不会翻墙,沈悸就俯下身托着她往上。


她跑不快,沈悸就牵着她跑在坎坷的路。


那个晦暝、阴郁的秋天,逃跑的鞋踩过作响的枯叶和不愿融化的白霜。绵云雾霭间隙的白光没有温度,却被逃跑覆上了滤镜,成了救赎她的暖光。


于是荒凉的秋有了意义,奔跑的脚步也轻松起来。


风是凉的,他们全然不顾,闷头往前跑。


她从未如此鲜活的活着。


他们一头冲进了无人的臭巷,沿着狭窄曲折的路往里冲刺,踢倒的杂物也断不住脚步。


沈悸带着她来到了自己家。


那是一个十分老旧的房子,在外看总觉得摇摇欲坠,铁门吱嘎着被打开,露出他生活的居所。


茉莉脱了鞋,光脚站在地板上参观。


不大,仅两室一厅,其中一个房间还堆满杂物。房屋的采光条件并不理想,铁门一关几乎无光,然而空气中却没有霉味,甚至还有一丝肥皂的香气。


整个室内十分干净整洁,门口的鞋子整齐地排列成行,连沙发布和桌布都平滑无褶,很像她以为的沈悸。


沈悸边打开鞋柜,边说:“抬脚。”


茉莉晃晃脚,看着那大了不止一圈的男士拖鞋笑。


“嫌弃?”沈悸还蹲着,仰头看她,“没别的了,那女人不能给你穿,有脏病。”


“没有。”茉莉摇头,认真地想了想,“只是觉得像小矮人误入仙境穿了巨人的鞋。”


果然是冻傻了。他想。


他把茉莉推到浴室里打开小太阳,扔了块布兜头盖在茉莉头上,又匆匆到院子里爬上梯子调太阳能。


捣鼓了一阵,茉莉听到他骂了一声:“操,坏了。”


他爬下来到客厅里晃了晃水瓶:“还有点热水,你先去浴室,我烧点。”


浴室里的少女应了一声,打开了条缝隙。


没看着,问:“在哪?”


“没拿过去……”尾字没吐出来,他怔怔地看着玻璃门上映出的影子。


贴的太近了,泛粉的肌肤透在玻璃上,纤细的曲线几乎暴露无遗。


她还在催促着,一截玉白的小手穿过门缝:“给我呀。”


他狠狠地拧开头,脸烧的滚烫,身体有什么在奇异的变化,理智的束缚差点就要崩溃。


妈的,真把他当什么好人了,笨的忘了自己在男人的巢穴里。


他扯下外套快速系在腰间,一眼不敢多看地放下水瓶,然后逃一般地到外面烧水。


茉莉听到外面叮叮当当掉落的声音纳了闷,关心道:“没事吧?”


“……你洗你的。”


当然有事。他抑着火,在外洗了半天的冷水脸才缓和些。


来回烧了几趟水,水雾终于从紧闭的门里释放。


茉莉擦着头,趿拉着拖鞋走出,跟从院里走进来的沈悸对上了眼。


衣服还是太大了,还压身高,穿在身上跟小人偷穿衣服似的,哪哪都不合身。


沈悸放下手里的盘子,顺手把挂在沙发上的厚外套扔给茉莉:“穿着,等我把菜端完。”


茉莉乖乖地穿上外套,坐在沙发上等着沈悸。


小炒肉的味道顺着蜿蜒的热气飘浮,连带着肚子都空了起来。


他还会做饭。这是茉莉第一次见他那么烟火气的一面。


但很快,她想到了沈悸的生母。


也许是不得不学的方面吧。


沈悸又端了一素一汤进来,把盛满饭的碗放在茉莉面前,坐下夹了一堆菜塞到她碗里。


刚吃两口,沈悸放下了筷子。


茉莉问:“怎么了?”


“头发。”他看了眼茉莉的湿发,起身去那间堆满杂物的房间翻弄,找了个吹风机出来。


茉莉刚要放碗,沈悸说:“我来,你吃就行。”


她只好坐正,听见插电的吹风机作响。


少年显然是没有吹头的习惯的,手法生疏地拨弄半天,皱了眉:“这么难干。”


虽然语气不耐,可他还是顺着发一缕一缕地吹。


熟悉的洗发水香气溢满嗅觉,不受控制的,心绪又开始游移作乱。


自下而上的,少女身上全都是属于他的东西。


而她的发在指尖缠绕,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他控制住猖獗的视线,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吹头上。


热风吹平宽松的衣领,薄薄的白色体恤透出少女泛红的肌肤,他蹙着眉,手指上下摩挲,竟摸出了好几道肿胀的伤痕。


“嘶。”茉莉疼的抽动了下,摁住了沈悸的手,“别看。”


吹风机的声音停止,沈悸反握住她的手腕,黑色的眸里全是隐忍的怒焰:“何婧做的?”


“是——”她没有停顿,承认的坦然,“如果没有这些伤,我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分明脆弱不堪的茉莉花。


却迎着狂风暴雨摇啊摇。


“她想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家人。对于我来说,为了现在的一切,我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鲜血淋漓,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明天是什么结果。


她透黑的眸子看着他。


“沈悸,


“一定要拦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