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朝雨霁

八月中的梅雨晨曦,何意尚在梦里。


梦里也在下雨,她撑着伞,踩着水花,嗅着水汽,沿着溪城一中剥落掉漆的赭红围墙,小心翼翼朝前走着。


雨帘朦朦胧胧地将她隔绝在这片嚣嚣而又寂静的世界,她抬头见梧桐树荫翠茵茵,晕成铺天盖日的绿云,恍惚间又成倒挂的苍山碧海,她这条晃悠悠的渔船,正在费力朝着灯塔驶去。


“灯塔”便在前方。


她眯眼透过雨帘望去,前方那个颀长身影忽隐忽现,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挠了一下,又痒又酸。


终于,那个身影侧身回头,朝她回望。


下一刻,雨珠噼里啪啦开始敲打窗台,也敲开了她的梦门,将她拽出了梦乡。


何意睁开了双眼,视野渐渐清晰,她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暖黄的小风扇看了好半天,才又坐起身,僵直了脖颈,望向雨声渐渐迅疾的窗外,长叹了一口气。


叹气声还没落,门外传来了母亲魏蓉颇有节制的三下敲门声,以及比几个月前的高三时冷淡得多的声音,“……何意,该起床了,吃过早饭我们送你去高铁站……”


——自从高考填报志愿时和她大吵一架且没有按照她的要求选择学校专业后,整个暑假里她似乎暂停了她的《何意培养计划书》相关一切行动,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母女关系。这还是这段时间里她第一次敲门叫自己起床。


何意十八年来在魏蓉女士的威压下成长至今也只“叛逆”过这一次,对她的声音几乎有着本能式的服从,闻言立刻便起床套好昨日睡前就准备好的衣服出了房间。


早饭时,父亲何志远先生左右觑了觑家里这两位冰山娘子军的脸色,语气放得更缓,“意意,爸爸妈妈也不想的,这个研讨会临时通知提前了两周明天早上就开始,你们学校又比一般大学提早开学,我和你妈妈都是骨干教师,又都要带火箭班,没办法推掉的……”


“我们保证,十一时候我和你妈妈都会赶到京市,陪你京市七天游,不,至少也有五天游,在这之前,你要是宿舍住不惯,周末就去舅舅家,我们和你舅舅舅妈都说好了……”


何意余光瞄一眼板着脸的魏蓉女士,只好再次强调,“没关系的,我已经成年了,自己去学校报道不算什么……”


魏蓉女士似乎终于大发慈悲补上一句,“不要掉以轻心,外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何先生也是词言义正,“提高警惕,保持戒备,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话一直听到了车上。


何意一人坐在后座,父亲握着方向盘稳稳开车,母亲佛爷似地环臂坐在副驾驶座,车里静悄悄没人出声,车外雨声不绝于耳。


*


阴雨连绵总更催生离愁。


何意拖着箱子小包站在溪城高铁安检口玻璃大门外示意父母送到这里就好,忍住那一点莫名的鼻酸,转身就要走,一只温热的手忽地贴到了她的肩膀脖颈处按住了她,指尖生的老茧摩挲着她皮肤,有些熟悉的酥痒。


她转过头来,对上的是魏蓉女士那张岁月不败的美人脸,因着常年劳心劳力生了些细纹的眼睛有些泛红,说话还是近来没好气的样子,“车开了到学校了都记得给我们回消息,和新室友们第一次见面记得稍微热情些,不要总板着脸,也不要太客气免得被人蹬鼻子上脸,花钱不用太小心不够了问家里要,也不要太大方被当冤大头……”


……


她忽然絮絮叨叨,一副要把这几个月没说的话都在这临别前一口气都给弥补上的样子,说着说着嗓音也变了,又立刻若无其事扭过头去,伸手抹了抹眼角。


“记得多给家里打电话……”


何意眼眶一热,眼前水雾瞬间弥漫开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


等到何意安置好行李,找到自己的座位终于坐下后,手机消息便应时地叮咚提醒起来,她挨个点开来看。


一部分是来自于企鹅班级群,一部分是来自微信里的好姐妹肖楠楠——没错,肖楠楠通常一人信息抵得上一个群。


肖楠楠:[意宝意宝意宝意宝!]


[你出发了嘛?]


[我……今天在荒芜的四人间上铺孤单地醒过来往左猛地一翻……]


[差点就这么告别了这个美丽世界[大哭][大哭][大哭]]


肖楠楠的大学同样遥远,在祖国美丽的山城中心,两天前她就和何意抱头痛哭告别一路奔向了西南。据说她的三个室友都是山城本地人,只来了一趟收拾了下行李就回家准备周一再过来,如今只留她一个人凄凄凉凉独守空房。


何意刚敲出了个摸摸头.gif表情包,对方就继续滔滔不绝一连串过来。


肖楠楠:[采访一下我们伟大的溪城一中校花何意同学:]


[在前往清大的路上此时此刻感想如何?]


[溪城一中平行班永远的荣耀请回答[色][色][色][贴贴.gif]


肖楠楠一贯是彩虹屁吹得句句堪比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何意早已习以为常,还没等她挑选好新存的最适合回复的表情包,对方又开始话题跳跃。


[不过我知道你最开心的不是这个]


[而是!]


[马上就要和某人又是校友了!]


[不要怂!就是冲!]


[男人不过就是女人的玩物.jpg]


她盯着某人这两字像快盯出来一个坑,脸上却波澜不惊,回道[某人是谁?]


肖楠楠:[很好!就是这个语气!]


[一把子拿捏住了.jpg]


某人是谁?


还能是谁。


天底下存在于任意女生与好姐妹对话中的“某人”,通常不必提姓名,各自也能够心领神会。


在何意这里,那个“某人”叫做迟归。


*


每一所高中,都会有那么些个神话传奇。


但有些神话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而有的神话却是空前绝后,亘古未有,仅有此一人。


比如迟归。


中考市状元逼近满分入校,整整三年稳坐火箭一班第一名,永远能甩第二名二三十分,更是在高三A省八校四次联考中次次蝉联首座,明明高一已经拿下noi金牌及现场第一顺利获得清大姚班保送资格,但还是“不知死活”抑或是“狂妄至极”地又走了一遍高考这座独木桥,最后稳稳摘下A省理科状元桂冠,并且创下本省史上最高分数纪录,在溪城一中留下了无数望尘莫及的传说——据传此人智商有140+,小时候因不明原因放弃入学少年班,反而选择按部就班正常升学才和他们同龄同校。


如果一个“普通人”已经在智力学业上取得了上述的成就,那么已经可以称之为“女娲炫技之作”了。


但女娲娘娘显然极其偏心地在他的外形上也颇下了一番功夫。


迟归同学在“学神”称号之外更广为他校人知的是“溪城一中校草”这个称号,并且同样荣誉蝉联了三年。


如果已经兼具上述两者,那就可以板上钉钉称呼他为女娲娘娘头号亲儿子了——肖楠楠同学怒评。


但此人短板难寻,是个货真价实的六边形战士。


从高一开始,不论是校运动会各项目踊跃夺金,还是各联欢会上才艺汇演,慕名而去围观他的本校乃至他校的女生就多得犹如过江之鲫,人气久居不下,后在对方高二那年校庆跳舞那刻登顶——


该群舞最终他站c位,定点动作是他站在干冰打造的雾海里伸手连续比枪,一枪击中台下万千,一枪击中自己太阳穴,最后殉道者般朝后倒进“伴舞”群里,至此一舞结束。


一时间台下尖叫声与怒哭声齐飞,声称自己是迟归老婆的不知凡几,总之,此日此时封神。


据说,有某些知名经纪公司星探来联系他了。


据说,对方都有微博超话还有应援站了。


据说,也有某几档选秀节目制作人来邀请他上节目了。


又据说,对方全部都果断拒绝了。


拒绝理由更是他成为溪城一中第一“Bking”(肖楠楠语:首席装b王)的一大佐证。


据说迟bking的拒绝理由是——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应该充分发光发热的不是他的脸蛋而是他的大脑,他迟归的名字不应该留在网络荧幕流媒上,而最好能刻在第四次工业革命发展史上。


“怎么地?他这是准备自比西门子,赶超爱迪生吗?爱因斯坦他老人家听了这话恐怕棺材板都快按不住了,谁听过这么能吹的傻……”


肖楠楠唾沫横飞,冷笑不止,讽刺不停,俨然早已从路人粉转成了路人黑。


但她瞥了边上看似漠然冷静,实则魂都快飞去火箭一班的好姐妹一眼,又临门一脚把“bi”这个音吞了回去。


只见何意静默片刻,自言自语,“应该是自比图灵,赶超诺依曼吧……”


前者是计算机科学之父,后者是现代计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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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父,都是计算机领域中的声名赫赫的伟人。


而这个行业,又是迟归的梦想领域,她当然也一清二楚。


此言一出,换来的是肖楠楠翻上天的白眼和恨铁不成钢的怒吼,“你给我清醒一点啊!——”


清醒?她确信自己十分清醒。


她甚至都过度清醒,清醒到吝啬于将这深藏于心底的暗流涌动公诸半分于世。


她只是远远地,毫无痕迹地,像一棵窗外立着的木棉树,自顾自伸展枝丫,悄然发芽,在静默中无止尽地凝望着他而已。


——何意暗恋迟归,这是个仅两人可知的秘密。


*


何意批完肖楠楠的八百条“奏折”后,再在一家三口群里发句[高铁已发车][小猫挥手.gif],便放松地搂着小包,合上眼睛,准备一觉睡到京市。


高铁稳稳当当,这一节车厢又大多是独自出行的学生上班族,整个车厢安安静静没什么喧闹声,令何意心无旁骛睡得更安稳了。


此刻的车窗外,仍是灰蒙蒙的雨季。


何意投入梦乡不久后,地铁到达邻省省会这一站,车上熙熙攘攘下了一波,又浩浩荡荡上来了新的一波。


而她无知无觉。


何意身边的乘客也静悄悄地下车了,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


车厢那头最后上来了一位年轻男乘客,肩宽腿长,从头到脚叠穿一身黑,脖子上挂了一串唯一凸显些“色彩”的莫比乌斯环形状的做旧银链,背着个同样是黑色的斜挎单肩包,毫不迟疑地一眼望向最后那个空位,从车厢这头信步闲庭地往最后走了过去。


在他经过每一个座位,从这节车厢一头走到另一头尾端的这片刻里,他像一位稀有的黑色移动发光体(?),牢牢吸引了不少不动声色打量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直到他找到最后那个空位坐下来为止。


他随意扫了一下邻座,只见那里缩着一团米白色的人影,女孩闭着眼睛睡得显然很沉,纤长细密的睫毛在眼皮下投下了一小块阴影,素白的一张脸上斜着落下一簇长发,正好落在左侧压着靠背稍有些鼓起来的脸颊肉上,显得比醒着时候的冷淡多了些可爱。


他的目光顿了几秒,脸上浮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笑容,便闲适地戴好耳机,闭目养神起来。


列车呼啸前行,忽明忽暗,穿过了乌云密布的南方阴雨,终于踏入了晴空万里的北地。


玻璃窗里嵌着幅流动油画,画里碧空如洗,云山叠嶂,有日光温柔地透进车厢里,将这双人座里的两个身影笼进了这夏日午后的光影中,如梦似幻。


*


何意有个毛病,只要乘上交通工具,但凡是密封的,她不出五分钟就开始打哈欠犯困,高铁飞机则尤其甚。


但是,好像也没有今天睡得这样好过。


身旁好像多了一个非常舒服的靠枕,高度正好,硬度正好,甚至还很暖和,散发着些似有似无的香气——迷迷乎乎地,她还在惦记这样适合睡觉的抱枕她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有印象了,想着想着,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像机器宕机,她一瞬间没有意识到映入眼帘的这个是什么。


数秒后,才缓缓被输入外界讯息。


她的面前是一块黑色的衣料,再往上,这,好像是谁的脖子——喉结还长得很适合做人体模特,非常锋利且性感。


她心头一咯噔,就着这个姿势仰了仰头,正同一双漆黑而幽深的眼睛对上,距离近到她甚至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白色倒影。


何意的目光呆滞却迅速地从对方窄而高挺的鼻梁与眉弓,包括对方微微斜飞的左眼角下的那一颗小痣,再到对方流畅且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划至曲线恰好的嘴唇,像一位货真价实的女流氓,用眼神将面前这位从天而降的帅哥非礼了一通。


“对不起——”


下一秒,她触电一般地弹起来,即刻坐正,头直直看向前方座椅靠背,不敢往左侧越雷池半分。


耳畔对方的声音却慢条斯理地讨债般撵了过来,“你靠在我身上睡了快两个小时还扒拉我衣服,顺便不忘流点口水下来做纪念,准备怎么赔偿我的精神和□□损失?”


他是……迟归?!


这,这怎么会……是迟归!!??


不对,这种刻薄声音怎么会是她心心念念一年多的暗恋对象迟归会发出来的啊?!


——这刹那,何意心中早已将迟归神化筑就的高塔底座上,稍稍裂开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