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雪雪 作品

11.白清镇·红绡怨(三)

*


碧空如洗,空气里也浸润着温柔的气息。


颜妤难得安眠整夜。


此时正值柳府筹备一年一度的家宴,满府仆从穿梭如织。


颜妤趁乱与伙伴联络,众人如约聚在后园假山后的背阴处。


青苔斑驳的太湖石将最后一丝暑气隔绝在外。


“可算全须全尾回来了。”江星拉着颜妤上下打量了好几次,自那日分离后紧蹙的眉尖在此刻终于舒展。


在真正的白清镇中,这次每个人依旧都抽到了千奇百怪的身份。


颜妤现作待嫁的表小姐柳月婵,与柳梦然是闺中好友。


婚配对象正是阿霁扮作的超超超超病弱的二少爷柳照雪。


白雪薇执柳府杏林印,偶尔也为求上门的村民看病。


江星担着大小姐柳梦然的教习师傅,在府中地位颇高。


陆明轩则是暗恋表妹的柳承嗣,纨绔又胆小。


最惹眼的当属许林琅,这位素日持重的师兄,此刻竟成了柳夫人的胞妹孟清云。


“怎么这次独独许师兄反串?"颜妤打趣他,而后将镜中世界的境遇细细道来。


果然,除她之外,众人都未曾被拖入那个虚实交织的世界。


真实的阳光透过柳枝落在肩头,轮回境和镜中世界的一切恍如隔世。


眼下线索零散如珠——柳照雪与冥婚相关,柳梦然背负灭门血债,顾泽杀了镇民,诡艳红莲印记、红绡盟与通玉灵体……


这些碎片在安宁祥和的柳府的映衬下,愈发显出粉饰太平的假象。


白清镇隐藏了太多东西。


前院隐约传来宴席筹备的动静。


每个人都困在既定的角色里,如同戏台上被牵丝的偶人,处于被动之中。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凝滞感,气氛略有些低迷。


某种直觉像阴天的潮气攀上脊背。


这里的真相之下,必定蛰伏着深不见底的悲剧深渊。


“总要试试看。”白雪薇甜美的声音温柔又坚定。


她将手悬在半空,纤细的掌心朝上,腕骨在夕阳里折出暖玉般的光泽。


已经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


颜妤怔了半拍,随即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江星几乎同时伸手,大家把手放在一起。


“加——油——”


尾音拖得又轻又长,掌心相叠的温度穿透皮肤。


同伴们声线清亮得像淬过山泉,惊破了凝固太久的空气。


那些被暮色压弯的草叶在风里簌簌颤动起来。


于是大家继续分头打探消息。


颜妤提着裙裬穿过回廊时,仆妇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表小姐,该试嫁衣了。”


——是按照冥婚的规格制作的嫁衣。


可柳照雪还没死呢!


三分钟后。


阿霁也被抓了过来。


两个人被折腾着换来换去。


与此同时,白雪薇在杏林深处发现了异常。


本该晒着草药的青石板上堆着几包药渣。


她蹲下身捻起些许,瞳孔骤然收缩——当归须里混着人指甲,艾草根缠着绞断的乌发。


“白医师倒是勤勉。”顾泽不知何时倚在月洞门前,向来温润的眉眼笼着层青灰雾气。


白雪薇干笑一声,打着哈哈,飞快地溜了。


也就没看见顾泽身后那截碧色的裙摆。


假山后的江星正屏息凝神。


她刚刚翻进了柳老爷的书房。


在暗格里发现叠泛黄的名单,每一张都按着猩红的手印。


最底下那张契约日期是三十年前。


名单上都是些女子,年岁不一,生辰八字倒是很相似。


暮色四合时,众人再度聚首。


陆明轩最后一个到。


他从柳府最西边狂奔过来,大喘一口气:“柳梦然顾泽的婚期和妤妤师妹与阿霁的婚期定在同一天了,都是在五日后。”


江星率先反驳:“陆师弟说话要严谨,是柳月婵和柳照雪!”


妤妤还小呢,找道侣的事情至少等到五十岁……


不!八十岁再说!反正修士生命漫长。


白雪薇赶紧附和,脑袋跟着上下点:“师妹最小,师兄讲话的时候讲清楚!”


许林琅不语,只是一味地盯着陆明轩。


陆明轩举手投降,于是大家接着往下聊。


颜妤没骨头似的靠在江星身上,她和阿霁被折腾着试了一下午婚服,倒没什么线索。


白雪薇倒是发现了点什么,但不多,还被顾泽逮到了。


但顾泽并没有阻止她。


于是众人心中也给顾泽打上一个问号。


江星心中有些猜测还需证实。


于是众人嘱咐过各自注意安全后,就又分头行动了。


*


颜妤和阿霁蹲在柳老爷书房的窗户下面。


她的裙角被夜露洇湿了大半,阿霁按住她肩膀,温热呼吸拂过耳畔:“姐姐,窗缝有光。”


颜妤有点怕痒,像条滑溜的小蛇一样,在阿霁靠过来的瞬间,往旁边扭了一下。


好不容易平复好心情的阿霁再次脸红得像猴屁股。


两人贴着雕花木棂往里瞧,柳老爷执灯立于博古架前。


烛火映着那张保养得宜的面孔。


在光影交错间,他嘴角的法令纹如同两道裂开的沟壑。


“咯吱——”


紫檀木架被推开半尺,露出后方的暗室。


柳老爷端着烛台闪身而入,暗红衣角消失在墙缝里。


阿霁正要动作,颜妤攥住他手腕。


月光勾勒出少女紧绷的下颌线,她以气声道:“看地上。”


斑驳树影间,两道拖曳痕迹自书房台阶延伸至西跨院的方向。


看来柳府的秘密还真是不少呢。


颜妤给自己和阿霁贴上稍微高级的隐匿符,毕竟有点摸不清楚柳老爷的实力。


两人翻进书房,跟在柳老爷后面进了暗室。


甫一进暗室,颜妤就被面前复杂的小路惊到。


她先给江星他们发去通讯符告知去向。


“姐姐,我来打头。”前方安危不明,阿霁早已忘记其实自己的人设是个柔弱无助的散修。


他不愿意让她涉险,至少,他也要挡在她面前。


毕竟,就算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也是她的大师兄。


毕竟,识海中出现过的画面,都是他伤害她,是他欠她。


颜妤眼见眼前一身蓝衣的少年目光湿漉漉的扫过她的脸,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她也懒得拆穿他。


他们本就不光明正大,此刻也没敢燃起照明符。


越往前走,就越黑。


当所有光亮被尽数吞没,一双温热的手悄悄的握住了颜妤的手腕。


颜妤垂眸看了一眼,眸光极快地变换着,还是没有挣脱。


打算发个任务的系统察觉到什么,又匿了。


并决定给宿主寻找更多的台词手册,它觉得很有用。


毕竟像它宿主这样的笨蛋,如果再不勤能补拙,也是完蛋了。


拐过最后一个拐角,周围骤然亮起来。


等适应强光以后,颜妤缓缓睁开眼。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大坑。


裂口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坑壁黏附着黑褐色污垢。


那是经年累月的血液氧化后的颜色。


成堆的骸骨在阴影里交叠,最新鲜的那具还挂着暗红色的肉糜。


血迹杂乱地分布着,像某种邪恶仪式的标记,从不同方向的骨堆蜿蜒汇聚到中央。


那些本该死去的骸骨,在光影交错中摆出了祈祷的姿势。


颜妤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这里至少有三十具尸骨。


女童细碎的呜咽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颜妤和阿霁对视一眼,一同循着声音来源,指尖灵力已经凝聚。


在这种环境下,其他求救的声音都可以忽略。


但是,孩子的不行。


系统想阻止一下:【宿主,我不建议去,前方有未知风险……】


赵斯屿牢牢地护在颜妤前面,抽空回它一句:“她想去就去,所有风险,由我承担。”


系统不出声了。


颜妤的绣鞋陷进黏腻的土里,血腥气裹着腐臭扑面而来。


“救……救救……”


细若游丝的童声再次响起,刺破死寂。


在森森白骨的缝隙间,蜷缩着团青紫色的小小身影。


大概是个五六岁的女童。


她腕间触目惊心的伤口正在溃烂,脓血顺着青紫指缝滴落。


“救……救救阿娘和姐姐……”女孩儿细弱的哭声几不可闻,她拼命仰起脖颈,干裂的唇翕动着。


颜妤解下烟罗纱外裳的手在发抖,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孩子身上的伤口。


当裹住那具轻得可怕的躯体时,怀中小孩抽搐着,伤痕累累的手轻轻地揪起颜妤前襟的一点布料,眸子里带着恳求:“姐姐,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姐姐……求求你……”


颜妤心都碎了:“姐姐先带你出去好不好,待会儿姐姐就来救你的阿娘和姐姐……”


女孩而不说话了,干瘦的脸蛋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还乖乖地捂住自己的嘴。


颜妤将女童的头按在颈窝,周围的环境实在不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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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孩子看到。


她温热的泪渗进孩子枯草般的发间。


阿霁偷看她一眼。


锁链拖曳声自地底传来时,阿霁的剑锋已劈开退路,两个人带着孩子飞快地跑出去。


石门轰然闭合的刹那,他们谁都没看见,一截儿碧色的裙摆消失在角落之中。


*


白雪薇几人早就等在书房外面。


收到颜妤的传讯以后,大家迅速集结,害怕颜妤冲动受伤。


又怕万一真的有发现,他们贸然闯进去只会打草惊蛇。


白雪薇嘴上不停叭叭,手上迅速接过颜妤手里的孩子。


许林琅带着众人往事先找好的房间里走。


厢房内,白雪薇的银针悬在药汤上方颤抖。


她咬着唇将女童溃烂的皮肉细细剔除,转身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摔了药钵,咬牙切齿:“畜生!”她将拳头抵在唇间,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捣药臼里。


女孩很坚强,即使很疼,也没有吭声。


飞溅的瓷片映出许林琅暴起青筋的手背。


他沉默着,将新熬的药汤吹至温热。


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白雪薇的治疗很有效。


她双目通红,嘴上骂骂咧咧,又怕吓到小孩子,蹭蹭地跑出去给小孩找衣服。


颜妤叙述时很平静。


她端坐在圈椅里,字字清晰如刀刻斧凿,裙摆上渐渐晕开深色水痕,洇透了她的烟罗纱。


看上去像是已经气疯了。


陆明轩虽然平时很不靠谱,但还是瞬间就想到对应的术法,“按照妤妤师妹描述出来的,应当是生人活祭……”他掏出罗盘开始卜算。


江星牵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颜妤勉强地朝着她笑了笑。


孩子换上新衣服以后,握了握拳,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拉拉颜妤的衣角:“姐姐……”


颜妤蹲在床前,和女孩平视,笑着朝她伸出手。


少女的笑容像清晨的微光,如春天一般温暖柔和。


小孩慢慢地把手放上去,面前的这双手纤细白皙,温热柔软。


就像是握住了太阳。


小孩能记得的东西不多。


但她还是努力地把自己记得的情况,一一讲给眼前都向她散发着浓浓善意的哥哥姐姐们。


原来柳老爷一直在用活人祭祀。


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女子。


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


在用她们祭祀之前,是极尽残忍的虐待,手段层出不穷,令人发指。


直到她们丧失一切关于生的希望。


女孩裹在云锦被里,像片随时会融化的雪。


颜妤安静地听女孩慢慢、慢慢地讲。


她半跪在榻前,孩子忽然伸出包扎好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睫毛上将坠未坠的泪珠:“姐姐不哭呀!”


当女孩儿说到自己的伤时,颜妤眼泪终于挂不住,猛地掉下来。


她把女孩抱进怀里,泣不成声:“不要再说了宝宝,够了……”


白雪薇头偏过去,拼命地捂着嘴巴不让哭声跑出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江星攥着颜妤的指尖早已泛白,却在女童望过来时绽开温柔的笑。


她将珍藏的杏花蜜饯一颗颗喂进孩子嘴里。


绛色衣袖拂过之处,满室都是春日里最清甜的风。


陆明轩号啕大哭,罗盘在案上疯狂旋转,他死死盯着卦象,泛红的眼眶里蓄着滔天巨浪:“生人活祭……竟是最残忍的怨魂祭……”


向来聒噪的青年此刻声音嘶哑得可怕,拂袖扫落的铜钱在地面弹跳着,发出孤魂野鬼般的悲鸣。


许林琅捏碎了手里的杯子,碎片划伤手心也浑然不觉。


他又去重新给女孩倒了杯温温的水。


阿霁默默地给颜妤递上一方锦帕,沉默地跪在榻边。


而后用浸透药汁的锦帕轻拭女童额角。


他变戏法似的,将整盒松子糖尽数倒进女孩掌心,琉璃糖纸在晨光中簌簌作响。


女童含着甜滋滋的糖,困惑地望着满室悲怆的大人们。


她伸出包扎成团子的右手,轻轻擦去艳遇下颌将坠的泪珠,露出一个怯怯的笑:“姐姐不哭呀、哥哥也不哭呀!”


她掀起衣袖展示结痂的伤痕,天真地比划着:“柳老爷用烧红的铁签子时,阿娘给我唱了好听的童谣,其实真的不疼……还有另一个漂亮姐姐一直在帮我们……”


“那个穿绿裙子的漂亮姐姐,”稚嫩的声音在满室药香里绽开,“在昨天夜里出现,她把最后半块饴糖塞给我。”


“她说:‘等穿烟罗纱裙的姐姐来了,我们就能看见春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