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3章 弃子
会议室里，所有的窗户都开着。
天花板上的吊扇，正在呼呼呼地疯狂旋转，带着大量的烟雾，混着烟灰，在会议室当中朝每一个角落扑卷着。
市里这帮领导们也是心情烦躁。
都94年下半年了，好多单位都装了空调。
像梦燕厂这种号称第一批富起来的民营厂连空调都没有。
也太特么的寒酸了。
会议室当中的人很多，也很杂，除了市委的相关领导，还有党工委的一些领导之外，还配合了审计组的一些专业人员。
还有最大的债权方，银行的领导也在调节小组的成员当中。
所谓的沟通调节委员会，实际上就是为了清盘梦燕厂而来。
负责人叫梁开平，大家都管他叫梁主任。
在多次的会谈与见面当中早就己经熟悉。
他总是用最亲切的口吻关心着梦燕厂的发展和境况。曾多次告诉孟万姜：“其实这么大个场子也没有必要一个人硬扛。”
“你要相信组织嘛！”
梁开平正在宣读相关文件：“……我们要尽可能地安置好员工，抚平各方不满的情绪，严格按照上级指示精神，完成相关部署，坚决不让我们的工人在生计上出现任何问题……”
这些话对孟万姜来讲，早就己经听出老茧了。从进会议室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说，单手环胸撑着，另外一只手托着腮，时不时地搓一搓嘴。把这两三年的时间，他在梦燕厂上所花的心思正在做一个复盘。到底失败在什么地方呢？
技术是最先进的技术，产品也是最先进的产品，最先进入了市场，抢占了市场。然而挣到的钱却入不敷出。到底是这个市场不尊重技术，还是孟万姜不了解市场。
他想起曾经跟王威之间聊过的话题。王威只问了一句：不申请专利的原因？那时的孟万姜也和现在一样，如此的清高：科学技术最终运用的地方，应该是改善百姓的生活，本质上科学技术是无国界的。
再想想田工和谢工带回来的那一台小日本的 vCd机，把讽刺彻底拉满。
他当初可以清高的说科学技术无国界，小日本儿反手就敢打他的脸。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去后悔也无济于事。
那么，孟万姜到底失败在什么地方呢？
在他看来，着重于技术的运用绝对是没错的，但是对市场的陌生成了孟万姜的短板。
虽说没有申请专利成了他的胜负手，但是当产品问世的时候应该积极引入资金，扩大生产规模，用最快的速度去占领市场。
再拿市场来换钱，改良技术，持续研发。
不再着眼于 100%控股，只要拥有梦燕的决策权，能让自己手下的这帮搞技术的工程师们吃饱喝足，让他们有更多的精力持续性地搞技术就够了。
孟万姜叹了一口气，他啊，还是太偏执了一些。
不管怎么样，那都己经是过去的事了。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更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如果能重来……孟万姜恐怕也很难做出改变的。
梁开平这边宣读完文件之后，也没看孟万姜，将双手叉着放在台面上，扫了众人一眼：“刚才我读的这些文件，相信大家也都听到了。”
“来吧，大家都表个态嘛。”
“说一说想法。”
“万姜，你先来吧！”
孟万姜很平静地晃了晃下巴：“梁主任，我这边没有什么想说的。”
孟万姜的话音刚落，有人却举手说道：“我有说的。”
众人的目光寻声望去，那是厂子里面工人的代表许大林。
许大林也算是厂子里的老人了，在得到领导许可的那一刻，许大林便说道：“孟厂长，得罪了。”
“首先欢迎领导们对我们厂的支持和整顿。”
“就我个人而言，觉得领导们的整顿和支持来的还是有些晚。”
“就应该早点来，早点诊断早点改革。”
“那我们工人早就己经过上了好日子。”
“都说厂子应该是工人做主，可是在这个场子里，哪有我们做主说话的份。”
“孟厂长大搞一言堂，什么事情都是他亲自决定，亲自做主。”
“他跟那帮所谓的知识分子关起门来开会，从来都不让我们工人参与。”
“厂子里还有钱的时候，都是先给他们那些搞技术的知识分子发钱，而我们工人就只能饿肚子。”
“我们不用养家，我们不用糊口吗？”
“凭什么有文化的就给钱，我们就饿死活该。”
梁开平在这个时候似笑非笑地，点了一支烟也不急于打断许大明的话。
今天这场面就是要将矛盾公开化，把许多潜在的问题放到桌面上来谈。
这是一艘快要破的船，最后一锤子，总得让人来完成才是。
许大林越说越激动，己经站了起来，满头大汗，梁开平却朝他摆摆手，“老许……”
“没人能否定工人的价值。”
“我们今天来，就是替工人做主的。”
“你啊，喝口水，慢慢头，把额头上的汗给擦擦。”
许大林没有喝水，而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笑道：“汗水算什么？”
“再热的天，也挡不住心寒。”
“人不重要吗？”
“我们对厂里就是牛马，一点都不重要。”
“夏天的车间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别的厂都有空调了。”
“我们的空调却装在技术办。”
“别看领导们在这里流汗，人家工程师只怕这个时候还在技术办吹着冷风……”
“等调节会结束，该给他们发钱就发钱，该给他们待遇就给待遇。”
“他们会受什么影响？”
“他们根本不会受任何影响。”
这番话一出口，调节委员会一众官员再看孟万姜的眼神己经不对了。
特么的，你的人吹空调，我们连内裤都打湿了。
梁开平示意许大林控制一下情绪，“根据上级的指示，我们首先要做的嘛，就是不能因为厂里的债务而影响到工人的生计。”
“市里边儿的当然会尽可能地给予梦燕厂帮助。”
“万姜这边呢，也不要因为审计组的进驻，而产生任何的压力，我们这也是为了工作。”
“引入民营资本，配合国资进行改革，是帮助梦燕厂，也是帮助梦燕厂的工人。”
“至于大林刚才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万姜啊，首先是保厂子，别的东西，我们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该舍的，都得舍掉……”
孟万姜心里清楚，关键时刻，他……也只是颗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