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句流言 作品

19.拒霜(2)

剑庐里的热浪还在滚。


那热气好似烫到了白霓裳面庞上来,灼得她掉了一层发白面皮,露出底下恼怒错愕的红。


她颇有耐心地审视自己最得意的徒子,一盏茶看不透,就再审一柱香,一柱香不够,便再来一盏茶。


末了,白霓裳几乎瞪得眼眶发酸,可师徒二人谁的姿势都没有变,皆平静地沉默着,四目久久对视。


“你的选择就是——放弃?”白霓裳难以置信地问。


“并非‘放弃’,”程芙纠正道,“而是‘重新选择’。”


十几年的心血啊,白霓裳为程芙操了多少心,难道都要付诸东流了?为自己叹惋过后,白霓裳又问:“你是糊涂的,还是清醒的?”


“清醒的。”程芙坚定地颤了颤眼眸,一字字道,“我从来不喜欢练剑,也不渴望胜过谁。我练剑,是因为我长在澄意山庄;我和师妹比了十几年,是因为无缘拜入周庄主门下,不服气,有执念。”


此言一出,白霓裳再没有疑问了。


再多的纠缠都只是徒劳,程芙剑心已无,再难重铸,或者说她从来都未有过剑心,只不过在今日,她终于看清了她有的是什么心。


——很空旷,却很无暇,漂流到何处都无妨,因为总会将水涉过,她可以用这可心纳下许多的可能。


若说不遗憾,当然是假话,白霓裳握住徒女的手腕,微微用力:“奔完丧,你要回来。不能说‘不回’。”


程芙面露歉意,感受着白霓裳的力道:“方才已经说过‘不回’。”


她的蜉蝣剑还放在空桌上,陪她一同经受热气的炙烤,摸一摸,烫手得很,拔出一看,光亮锐利。


此刻阳光斜着入了剑庐,照得蜉蝣剑刺眼炫目,不可直视。


“你不要师娘了吗?”白霓裳是个不大内敛的人,言语间已有嗫嚅之意,“你是我带大的。”


十几年来,程芙早像她的女儿,所以她理解女儿的“重新选择”,却不接受女儿一去不回。


“也许……还会回来吧。”


程芙心里亦不是滋味,只是她与白霓裳不同,她的眼泪是往腹中流的。


程芙与阿公感情不深,因为走丢太早,幼时的记忆零零散散,认回亲人后在家的时间也太少,来不及培养感情。


她确实为阿公的死难过,但眼泪是为自己和即将分别的亲友而流。


这一日,程芙始终在剑庐里坐,连午饭也都没有吃。


她还有几柄兵器没有铸完,必得收尾了才能启程,总之她的锤子下一不能有次品,二不能有半成品,三不能有答应了却不铸的。


已是黄昏,程芙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往锻造炉里添了些炭,将火烧得更旺。能吞天噬地似的火苗腾空而起,却被制约于锻造炉腹中,不能肆意张狂。


程芙拾起蜉蝣剑,暗叹道,真是一柄好剑啊。


虽非她此生铸过最好的一柄剑,却凝聚着两个月茶饭不思的心血。


现在,蜉蝣已经没有用了。


它活过,在主人掌中开过剑花、比过月华,如今自该结束短短的一生,投入它出生的地方去。


程芙定了神,陡然松开手。


“你疯了——!”


忽闻一声怒骂自身后响起,程芙匆匆回头,便瞧见裴雁晚瞠目结舌地奔过来,竟天真地想要救回蜉蝣剑,她连忙抱着师妹的腰往后拦,道:“危险。”


“那是蜉蝣剑,是你的心血!”裴雁晚还欲挣脱,却终究输给程芙的力量与烧手的炉火,只凝着凤眸怒视程芙,“你疯了吗?”


程芙摇头:“我用不上剑了。听闻许多人弃剑封剑,都是将剑扔进锻造炉中熔化。我也试试。”


“太可惜了。”


裴雁晚冷静了些,她出关后一直忙于各种事务,近日又因故离开云州,快黄昏时才归,怎知马尚未栓进马厩,便得知了程芙的消息。


她便眼睁睁望着烈火彻底吞没蜉蝣,如同吃掉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不容反抗,不禁表露出几分难得的哀戚,真诚惋惜道:


“一柄宝剑就这么熔了,太可惜了……你不用剑,也太可惜。”


“可惜什么?”程芙故意只提熔掉的剑,不提不再持剑的自己,“不若你还我一柄蜉蝣?”


裴雁晚还有些懵:“已经熔了。”


程芙轻笑道:“那你重新打一柄送我啊。”


“好。”谁知裴雁晚答得十分干脆,没有任何犹疑。


这份果决换来程芙的一怔,甚至还有一丝慌乱:“我随口说说,不必当真。明日我便回海云关,你在云州,多保重啊。好好练剑。”


“九月论剑,你不在。”五年一届的论剑大会,今年轮到澄意山庄来办,裴雁晚遂寻了理由,欲留住挚友。


“有你一人的风姿足矣。”


“我是掌门,不上擂台。”


程芙眸色稍黯,避开裴雁晚明亮的视线,她不愿意再退缩,她一定要为自己的新抉择坚定一次:“这是我的决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拜托你,尊重我吧。”


裴雁晚身形略微晃了晃,旋即稳住,她怎会不知人各有志,却不懂程芙为何突然放弃了,遂深吸一口气,佯装平静:“理由呢?不是说要和我抢做天下第一吗?”


“……那是从前,以后不和你抢了。”


程芙忆起与裴雁晚的许多次交锋,两人便在一次次剑影银光里精进各自的技艺。


很难说她剑风里的凌厉迅捷没有收到裴雁晚的影响,也很难说裴雁晚愈发严备的防守精准的预判不是从她这里学来。


“我只是不服气,十几年前就开始不服气……十几年来都不想输给你。”


程芙背光站着,脸藏在阴影中。


她觉得自己像是角落里的小虫,与蜉蝣一样朝生暮死万分渺小,挣扎着摆脱了小虫的身份,在擂台上站到最后,在江湖中声名渐响,而今她要摆脱小虫似的心性了。


“今日我祝你得偿所愿。”程芙笑了笑,“你也祝福我吧。”


她走了,没有管裴雁晚的去留,当晚却听人说庄主熄了锻造炉,伸着火钳在炉子里掏来拨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最终庄主大抵是没有找到那东□□自一人在剑庐外枯坐很久。


*


第二日天不亮,程芙便启程归家,只与白霓裳一人打了招呼。可她却倔强地不要白霓裳来送自己,孤身就出了城。


一二十日后,程芙抵达海云关。


时值夏日,万里晴空澄澈如洗,一层层的云海滚过来,再一道道地翻远,正如程芙一路行来的心情,明快、高远,一丝乌云也没有。


唯有祭拜阿公的时候,程芙才情不自禁落下泪来,景到了,情也到了,她在世上的亲人只剩阿婆一个,这令她实在很难管住心绪,泪便轻松地淌下来。


海云关昼夜温差不小,白天里热得人大汗淋漓,夜间便要再披身薄衣裳了。


程阿婆边给孙女铺床,边问道:“阿芙,你多住几天再走吧。我想过了……总之你多住几天。”


这是极难得的挽留,程芙几乎没有听到过,以往阿婆都是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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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不要她在海云关这地方多留。


程芙打心眼里高兴,却没有立时说出自己可能不会再回云州的决定:“好,我多住几天。”


“嗯,我将灶上的骆驼奶再热热,你喝一碗便睡吧。”程阿婆也笑得合不拢嘴了,“剑学得好吗?”


“挺好的。”程芙道。


“和你那姓方的朋友还好吗?和裴师妹、师娘还好吗?”孙女性情孤僻,不容易交到朋友,是以程阿婆很在意程芙的人际关系。


“都很好。”明亮的灯火照着眼,程芙便在灯下给阿婆补衣裳,“姓方的那位朋友,不方便给我写信,我也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不方便?是生病了?”


“她在闭关……”


程芙心一紧,来日方撷真出关,往云州写信,或是兴冲冲跑到云州找她,岂不是要扑空吗?她竟少算了这一筹,随立即问阿婆可有笔墨,她得攥信一封,寄往水月谷。


“家里哪有那东西?”程阿婆窘迫道,“我和你阿公又不识字。给你的信,不都是托客栈的人写的吗?”


是程芙糊涂了,她抿了抿唇,说道:“不要紧,明日再说吧。”


海云关地处边境,常有商队、外域人来来往往,澄意山庄便在附近设有一处接头点,唤作“第五客栈”。客栈掌柜是程芙的五师姐,多年未归云州,与师门的联结愈发单薄,却常为程芙照拂家中亲人,这也是程芙放心将亲人留在此地的原因。


翌日,程芙为方撷真写了信,未说明种种复杂缘由,只道自己身在海云关某处,且身心俱宽。


往后许多日,程芙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松快后,又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这不是说她从前如何如何受拘束,而是如今她不必再摸着天亮就醒,不必勤勤恳恳地练剑,否则剑术就会落下。


白日便缩在家里睡觉,或是和阿婆一起做活,等气温低下来,骑上骆驼带阿婆往大漠深处走,走得越深,星子越亮。


可是她常觉得手里空空,好像少了什么东西,肯定不是剑,那么到底是什么?


这日夕阳西下,程芙坐在门槛上数着太阳何时才能彻底死去。晚风来时,她忽听到一阵极熟悉的动静,叮咚、叮咚、叮咚……


泉水似的清脆,却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勾得程芙不由自主寻觅声音源头。


竟是邻家水桶上的箍子坏了,正用锤子敲出一个新的来。


锤子砸下,不需多时就能砸出新的东西,不仅是水桶箍子,也可能是刀剑弓弩,亦或是精致的小器具。


——这都是程芙昔日最常做的事情之一。


原来她手里缺的是锤子。


当晚,程芙耳侧时不时响着叮咚叮咚声,仿佛已经走又回了剑庐,薅起袖子与裤管,一锤一锤敲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蜉蝣,铸蜉蝣真是很不容易,单是画图稿便磨了半个月,又反复修改范式、轻重,共折腾了一二个月才算完。


正想着,门外蓦然有了动静。


程芙警惕地绷紧脊背,来人步法轻盈、内功深厚,不是凡俗之辈。


未出一息,未上锁的家门由外自内被推开,门外赫然是一张程芙极熟悉的脸。


裴雁晚黑了不少,浑身都是风尘仆仆过后的疲累。才见到程芙,她便扔出手中长剑,语中携了极重的怨念:“给你!我答应给你铸把剑,今日来兑现了!”


程芙接住剑,见剑鞘上雕镂着木芙蓉的纹样,再拔剑出鞘……她耐不住露出笑意来,这柄剑的技艺啊,她可真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