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句流言 作品

17.双簪(2)

月光落在河面,粼粼的光又投向翠微剑剑柄上镶着的翠玉。


翠玉是程芙精心挑选,她从不允许自己手中诞生出次品,且她的铸造技艺始终都在进步,故而翠微甚至比她自己的佩剑还要优秀。


方撷真的手腕从剑身拂过,又硬又凉,这令她有心忽视了程芙的话,而是谢道:“你给我铸的剑真好用,我给它取了名字,唤作‘翠微’。”


方才还在说梦见从小长在武红英膝下,现今又换了话题,原来那个梦仅不过是美好的秘密,露个角给程芙看一眼已算落落大方,岂能希冀窥到更多。


说到底,方撷真既希望和人分享她微弱隐秘的幸福,又有所保留。


程芙却睨出方撷真待武红英的情感来,因为有依恋,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露出一瞬真心的笑,又因为有狠,才有那样落寞的语气。


她像昨日在小舟里那样,扬起手,抚上方撷真脊背:“名字取得很好。翠微,是青山。”


方撷真一记激灵,本能地撤开身子,离了程芙掌心,意识到是谁在碰她后,她笑了笑:“吓到我了,我以为身上落了只大虫子。”


遇见虫子可不该是这表情,程芙一语道破:“你好像很紧张,脊背上肌肉绷得紧紧的。没有休息好?”


她这是明知故问,方撷真也不否认,许久未能睡好了,大哭一场也没有用,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方撷真尝试着呼出一口气,撇开话题:“我给你写信,你居然不回。为什么?不把我当朋友了?”


这问题问得好不聪明,答案不明显吗?都是江湖里的人,不至于不通人情世故啊,程芙还是那么心软,答不出实话。


方撷真预感隐隐,不安道:“你有话直说……”


“我不习惯别人黏我太近。”几经酝酿,程芙如此答道。


“你小师妹也黏你。”


“她是小孩子。”


方撷真非要多问几句:“你在你们山庄没有别的朋友吗?她们黏不黏你?”


程芙脑海里的确有几个人影飘过,可她违心答道:“不黏。”


她不想纠结类似的问题了,而且她很想晓得方撷真多次询问类似的问题,反复确认两人的朋友关系,到底有何目的。


程芙旁敲侧击道:“云州离骆都不远。你可以回骆都,找你旧日的朋友们。分别多年再见,你们也会黏上一黏。”


“我不回。”方撷真眸中竟有几分果断的天真,“我没有旁的朋友。骆都城里的那些,都不联系了。”


她旧日的朋友们,都是纯粹善良的普通女郎,家里做点儿农活,做点儿小生意,或是到别人家做工,勤勤恳恳地过日子,所以她这样已经沾过人命的人,不适合再和女郎们做朋友了。


因此她只剩程芙这唯一的朋友。


程芙终于、终于懂得方撷真的执着从何而来,她再度意识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太高,这令她不安,令她又一次、又一次地想逃。


“方撷真,”程芙从来都是唤别人的全名,“莫要将我看得太重。”


说这话可能是有些不要脸了,可是谁叫程芙能笃定方撷真将她看得重呢,是以她并不脸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方撷真顿时严峻了面色,以为程芙要弃她而去:“你要走?又不和我玩了?”


“不要误会。”程芙安抚她,“我未必能给你很多回报……白白付出的话,谁都不好受吧。”


她说得并不具体,没有挑明她不需要方撷真这种性格的朋友。


活泼热情,都是很好很好的秉性,只是程芙应付起来太累,平日有裴雁晚一个热烈的友人已经足够。


再多的,只会叫她喘不过气。


谁知方撷真心里竟热起来,她听到的是什么?是程芙的肺腑之言和忠告啊,是极温柔体贴的话,是为了她好。


那么,程芙说什么都不要紧,方撷真就只认准程芙的这份好,立刻给予回应:“阿芙,你怎会没有付出!你给了我一柄这么好的剑,你宽慰我安抚我,你是有付出的!”


她弄错了重点。


程芙头好痛,她好似白叮嘱了一场,前功尽弃,且又听方撷真嚷道:


“阿芙,你有心事,可以对我说。朋友之间,就是要相互倾诉聆听的啊!”


河水潺潺东流去,河中心的月色最好,明湛湛的一片,程芙最大的心事,一是怕诸事缠身的方撷真再受打击,二是忧自己再为这段友情磋磨心力。


“明晚我们到城里玩好吗?我看弄溪上夜夜都有人放河灯,我也想放。”方撷真高兴着,她天生心思不够细腻,不晓得程芙的心思。


“放河灯也要叫上我?”程芙暂时败下阵。


方撷真伸出两根手指:“一只灯三文,两只五文。买两只实惠。”


……水月谷少谷主还不至于如此拮据吧?莫非是从前过得太清贫艰难,养成了精打细算的习惯?程芙暗自腹诽,终究没有出声。


面前的女郎笑得灿烂,她真心诚意地邀程芙一道游玩,程芙却在思虑与她断交。


好残忍啊,好无情啊,程芙便这么评价着自己。


她抿了抿唇,缓声道:


“方撷真,我们也许,做不了一辈子的朋友。”


方撷真倏然怔愣住,手指断折似的垂落。


水珠飞溅,有几颗落在方撷真衣角,留下稍纵即逝的深色斑点。


旧的去了,新的水珠又沾上来,然而朋友并不能像这水珠,说走就走,说拂干净就拂干净。


程芙的意思很简单——和她保持距离,做好随时都可能断交的准备。


她视程芙为最好的朋友,但程芙最好的朋友不是她,即使她会担心她淋雨,会买糕点给她,也代表不了什么。


方撷真的猜测被彻底坐实。


她不是程芙最好的、最重要的朋友。


过去她仅是猜一猜,今晚真被证实了这想法,竟闹得她双眸微瞠,干巴巴地像要落泪,却又哭不出来。


程芙为方撷真的反应后悔,却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也知打铁应趁热,今晚她姑且自私一回:“方撷真,你还不回水月谷吗?”


自雨中舟上一别,方撷真尚未向程芙告知来日的计划。


方撷真别开脸,竭力用武红英的教导逼迫自己不哭——她是少谷主,她是万人瞩目,她是来日要叱咤风云的人,她应该被人敬仰畏惧,应该只有喜怒,不应有眼泪,即使有眼泪,也只能流在背地里。


“我会回。”


方撷真做到了,没有哭。


“不论伏光门要待我如何,哪怕要我以命抵命,我都会回。”


这好似告别的话,令程芙心中五味杂陈,若方撷真一回去便要面临酷刑责罚,她倒说不出“你该承担责任”之类的言辞了。


“可我还是想和你一道放河灯。”


方撷真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明日黄昏,城门口见。”


由此一来,第二日黄昏,程芙便在弄溪河畔接过了方撷真递来的一盏河灯。


河灯的形制大差不差,清一色都是荷花,不过每个人捧来,都有每个人各自的体悟。


譬如程芙便觉得这灯沉甸甸的很有份量,因为方撷真将灯递给她时,笑得很难看。


游人们往往会把心愿写在纸笺上,再放进河灯内部,任其随灯顺水飘零,飘得越远,心愿越有希望成真。若有不识字的百姓,也可请人代写,有的人热心,免费便替人写了,有的却要收钱。


程芙与方撷真二人抱着河灯,走到桥头才停。


两人很默契,同时停下脚步,也默契地都没有提笔写心愿。


像是所有进庙祈愿的伙伴一样,方撷真先问了个问题:“阿芙,你想许什么愿?”


“没有想好。”程芙当真没有想好。


方撷真却笑道:“我呢,现在就只想在云州好生玩几日,等玩够了,再回水月谷……也许再过三年五载,我也和程大侠一样威名远扬了。”


其实不然,有魏澄的人命官司在手上,她未必能再活三年五载,而且她也没有打定十成十的决心,仍有那么一成念头,在告诉她切莫回去送死。


谁不怕死?


何况她还这么年轻。


所以方撷真逃到云州来,一是因为害怕面对,二是因为她心目中最好的朋友在这里。


“那就祝福你。”


程芙知道在纸笺上写什么了,她未急着动笔,继续说道:


“即便来日我们分道扬镳,我也祝福你光明磊落、百岁长命。”


方撷真舌根好苦,她真想抱着程芙哭,说她不想回去承担什么狗屁责任,因为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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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怕挨打,说澄意山庄能不能收留她,她勤快又肯吃苦,但她还有良心,做梦会梦见魏澄的死状,她还有方虹的仇没有报,武绿华还活在世上。


方撷真恶狠狠揉了两下眼眶,沉声道:“我也祝福我自己!我有学剑的天分,但我不擅长做机关,所以我就要花很多时间练剑,精益求精。我不求做什么第一第二剑客,只求报仇,报完仇再振兴水月谷!”


程芙为“振兴水月谷”几个字瞠目。


熙熙攘攘的云州城,灯火通明的弄溪,方撷真立在连片的明亮里,语气坚定:“只要水月谷发扬光大,人们都会敬我怕我。”


这倒是真,程芙深以为然。


“你不知道,阿芙,从前我和我娘做生意,被欺负了,就梗着脖子和人争辩。现在遇见什么事,别人知道我的来历,都会让我三分。”说白了,方撷真就是想叫别人怕她。


“好,”程芙点点头,“我再祝你理想成真。”


语罢,程芙动笔了,当着方撷真的面,往属于自己的纸笺上写字:方撷真心想事成。


她没有愿望,不信许愿,所以她不为自己写。


方撷真笑逐颜开,不知不觉将程芙看得更重,又问:“阿芙,你的理想是什么?”


“不清楚。”


“不能说‘不清楚’。”


专心写字的程芙,于百忙之中抽空思索,忽的,从身边奔跑过的孩童碰到她腰间的蜉蝣剑,蜉蝣剑直直往下坠了坠,又被她稳稳扶住。


六岁之前,程芙想到大漠深处玩;六岁至九岁,她想有栖身之所;九岁至二十一岁,她想赢过师妹裴雁晚,想铸好剑;二十一岁至今——她没有理想或者说目标,只稀里糊涂地活。


这也无妨,正如方撷真所言,有些人的路,本就是看不清的。


所以程芙坦然地笑了笑:“好,我清楚——我没有理想。”


方撷真竟也望着她笑:“好啊好啊,这又没什么,这又不丢人!来,我们一起写!”


方撷真好像有写不完的心愿,程芙便安安静静等她写完,还特意让开身位,免得挡了她的光。


两盏河灯同时放入水面,伴着各自的涟漪徐徐远去,在视线触不到的地方遇见凫水的水鸟,才悄无声息地分道扬镳。


*


翌日又是雨天。


客栈里阴沉沉的,仿佛有乌云大咧咧挤进来,方撷真误杀魏澄后,难得睡得这么安稳惬意,她真不想醒,偏偏有敲门声响起来,逼得她睁眼。


是谁?


方撷真眯着眼撤下门锁,掀眸,瞬间苍白了面色:“……母亲。”


是武红英追来了云州。


武红英居高临下睨女儿一眼,才把屋中陈设细细打量,不禁蹙眉:“你出门时不是带了银票?怎就住这种地方。”


因是烟雨蒙蒙的天气,再华丽精美的陈设,都会逊色三分,方撷真却不以为然,心虚道:“又不简陋,窗明几净的。”


见女儿睡眼惺忪,武红英眸中掠过一丝异样:“你不请母亲进屋坐坐?”


方撷真恍然大悟,连忙请武红英进门,可惜没有热茶可以倒,她便不动作,低着头站在母亲身侧,尽力不看武红英的乌眼圈:“母亲知道我来了云州。”


“嗯。”武红英哑声道,“你叫我好找。”


眼眶忽有些红,方撷真心尖的酸意止不住:“伏光门找上来了?”


“否则呢?”武红英快要气笑了,“伏光门门主一行人,如今就住在谷中,只待我将你抓回。”


该来的终是来了,方撷真再度想到“死”。


血债血偿或许是最平正的生死观,方撷真却瑟瑟发抖着不接受,然而她又相信,有武红英在,自己不会落到那般悲惨境界。


她与血刃峰的事……也是武红英不遗余力地为她摆平。


“我已替你打算好。”武红英道,“无论如何魏澄都因你而死,你不能一点代价都没有。亲口道歉便不必特意提,罚跪与杖责也要有,再之后,便禁闭一年吧。”


方撷真耳根动了动:“……禁闭?”


“趁着一年好好练武,明年有五年一届的论剑大会,我不求你名列前茅,只求你叫人看看你的风采!”


武红英起身,乌眸稍阖:“你曾和‘谋剑’程芙有缘,难道就不羡慕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