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句流言 作品

15.翠微(4)

澄意山庄。


今年初夏的云州格外多雨,青石板都要被积水浸透了似的,对着光望去,茫茫一片青白。


山庄里挖有大湖,引的是云山河流中的活水,甚是清澈纯粹,泛着稚嫩的绿波。


偶尔,白霓裳无心操持座下的几个徒儿了,便会叫程芙替她管一管幼徒,师姐带一带小师妹,又能怎么样呢?


湖心亭再细雨蒙蒙,小师妹每练完一套动作,便要跑出去玩上一会儿,好在她很守约,不会一去不回,又很自觉,从不一个人到危险的水边去。听闻庄主凶巴巴的,哪个孩子擅自到水边玩,那可不得了。


未过多时,小师妹去而复返。


“玩够了?”在这湖心亭里,程芙什么都没做,仅是眺望远处涟漪荡漾的湖面。


“玩够了!”小师妹笑呵呵的,凑到程芙耳边,“我听了个故事,讲给你听!”


程芙洗耳恭听。


小师妹故弄玄虚,非要程芙凑到她嘴边来,细细听她讲:“我听说有个什么公主,把伏光门的大师兄杀啦!”


程芙一惊,伏光门大师兄她是见过的,可是怎会传出魏澄死去的话来?


她问道:“什么‘公主’?”


小师妹愣了愣,显然没有记住,遂又撑着伞跑远,不久之后,再蹬蹬蹬跑回来:“我问到了!是水月谷的少谷主——不是公主,把伏光门大师兄杀了!”


宛若天方夜谭,但又不是全无可能的话在程芙耳畔炸开,她倏然仰起头,错愕道:“听谁说的?”


小师妹脆生生道:“乔师兄,大的那个。”


“你乔师兄成日里没几句靠谱话。你来吃点心。当心,不要拿掉了。”云淡风轻的程芙望远处瞥了眼,好像湖面深处就有答案。


她的手竟也往湖面靠近,越来越远、越来越低——啪,一盒才启封的芙蓉酥落地,摔得粉碎,不能吃了。


“师姐还真是乌鸦嘴……”小师妹颤颤巍巍弯下腰,早听说程师姐嘴巴灵,说什么应什么,今日一见,果真半分不假。


小孩子嘛,再大的惊讶也抵不过伤心,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白霓裳膝下最小的徒儿,受到的爱护太多太多,年纪也小,以至于不能承受芙蓉酥化作碎粉的痛苦,头一仰,放声大哭起来。


万幸仅是斜风细雨,程芙没有花言巧语哄孩子的本事,只能拿出行动来:“我领你进城再买一份,千万别哭。”


小师妹眨巴眨巴眼,真就不哭了。


程师姐嘴巴灵,但也不骗人,值得相信。


师姐妹略收拾了地上的芙蓉酥,便同撑一把伞,进了云州城。


*


澄意山庄的名气传遍江湖,遑论是云州,城里认识程芙的人不少,驿站信使便是其中之一。


“程姑娘,刚好有你的信!有好几封,都是这几日陆续到的。”


程芙便松开师妹的手去接信,她还以为是海云关的阿婆阿公来信了,可信封上却写着“方撷真”三字。


方撷真……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信?程芙乌眸稍眯,从小师妹口中吐出来的“故事”,她还来不及求证,方撷真竟就来了信。


这令原本不急的她也急了,匆匆迎着雨拆开信件。


第一封信言辞激动。


「程姐姐,见字如晤。不知你可否听闻近日之事?分明是伏光门逼我在先!他们口出狂言,诋毁我娘。你见过我娘,当知晓她温柔可亲、护我极深,我万万不能容忍旁人的污蔑!可我杀人了,我从未杀过人,我成了和武绿华之流一样的人!」


第二封信短短几个字,令人毛骨悚然。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


程芙的心隆隆跳了几声,可是到了第三封,她竟几乎读不下去了。


因为三封信接连读下来,所体会到的情绪、措辞风格都变化得太快,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她眼前疯了。


「程姐姐,你杀过人吗?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平静的话语,与前头两幅大相径庭。


程芙喉间轻滚,问道:“这几封信,都是什么时候寄出的?”


信使答:“这,我们也不好说,只知都是昨今两日到的。路途上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导致间隔数日寄出的信在同一日收到,也是有的。”


程芙道了谢,牵起师妹往糕点铺子走。


“师姐,是谁寄的信?”小师妹总是好奇。


“你不认识。”程芙收好信,将小师妹往道路内侧牵了牵,“你走里面,师姐在外面。”


自从将方撷真寄来的陨铁封存好,程芙便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交集。那时她打定了主意,总之她不会主动找方撷真,以后若方撷真再向她伸出手,她皆沉默。


人情人心就是这样,你不给回应,便淡了、远了。


忽的,后背似乎黏上了什么东西,极热烈,又极刻薄冰冷。


程芙的直觉一向很准。


徐徐回眸,她真瞧见个撑着黑伞的人站在身后不远处,眼眶微红。


她仿佛并不惊讶,仿佛早有预料,因为神情过于平静镇定了,又仿佛大吃了一惊,因为手是骗不了人的。


程芙的手,在抖动。


“……方撷真,是你啊。”


伞檐遮着一双平静乌黑的眼,平静到程芙怀疑自己花了眼。


一个正处江湖风波的人,一个不远千里从水月谷跑到云州的人,应当是冲动的疲累的,绝不会是这般平静的。


“阿芙。”


方撷真稍稍斜了斜雨伞,面庞迎上清凉的雨丝。


“我欠了师妹的点心,要买一份赔给她。”程芙如同在和一个从未分开过的人说话,语调温和平缓,没有起伏,即使方才她还在盘算与方撷真断交。


不远处就是糕点铺子,方撷真便是从那方向过来:“我也能去吗?”


隔着雨幕,程芙轻轻一点头。


因为是雨天,糕点铺子的客人不多。小师妹嗜甜,又被双亲看得娇贵,缺乏对金钱的概念,是以一选起糕点便没完,全然不管程芙带了多少银子。


“小蘋,太多了。”程芙微微弯腰,和小师妹打商量,“放几样回去吧。”


小师妹犹豫了会儿,不大情愿:“可是我想吃。”


程芙很是有耐心:“牙会吃坏的,回头你娘可要打你屁股了。”


铺子里师姐妹的谈话声,也传到了铺子外。


方撷真没有进去,而是在屋檐下躲雨。原来云州是这般景色啊,分明与骆都仅一日路程,却更为繁华,不过若比水秀山青,还是骆都更好。


那对师姐妹还在争,却是软绵地争,程芙的嗓音像浸了温水的棉花,重,却很软,很暖。


方撷真不得不向铺子里睨去一眼,以确定那个弯着腰和女童说话的人,真是她的朋友。


怎么会?


程芙也有这等温柔的一面吗?


方撷真收回视线,心头淤堵不通。


她是朋友,小师妹是小师妹,区别大吗?


不大吧。


不都是亲朋吗?程芙为何不用这样的温柔来待她呢?


尽管程芙待她素来温和,即使当初在留仙原抛下她,也未怒发冲冠、冷嘲热讽,可是方撷真……


片刻后,程芙提着几样糕点从里头出来,方撷真以为她这就要走,却不想她竟扬了扬手里的一包桃酥,温声道:


“这是你的。”


牛皮纸外渗了点儿油渍,方撷真只需轻轻一嗅,便能嗅到桃酥的香甜气味,分明味道和东西都在眼前,她却不敢信:


“我也有吗?”


“拿着吧。”程芙将桃酥递给她。


方撷真又以为这就算完,却不想程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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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又塞了一包荷花糕、一包豌豆黄给她,且说道:“这下是真没有了。”


三包沉甸甸的糕点,甜得鼻腔里尽是味道,方撷真吸吸鼻尖,忽地又想哭了:“阿芙,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贯穿云州城的河水唤作弄溪,这名字起得怪,人人都问“弄”是什么意思,又问这河分明能行船,为何又要叫“溪”。


总之百十来年了,弄溪的名字一直传下来,竟没有谁想改一改。


程芙租了一条小船,与方撷真、小师妹同乘。


她们没有请船夫,反正牛毛细雨而已,自己就能划船。


小师妹进了船舱最里头,程芙和方撷真则留在甲板上,由程芙划船。


“你认识魏澄吗?”这问题憋得太久,一有机会,方撷真就忍不住要问。


“认识。”程芙答道。


“他为人如何?”


“彬彬有礼,医术出众。”


彬彬有礼,医术出众,方撷真听到都关于魏澄的评价大都逃不过这八个字。


她缩紧身体,犹如在初夏时分被冬风吹了一遭,颤声说道:“他被我误杀了。”


程芙垂眸观察方撷真,这才像一个人害怕的样子,身体颤抖,眼神空洞,眼眶里汲满了泪。


她不知说什么好,“没关系”是说不成的,因为魏澄是冤死的;“都怪你”也不能说,她和魏澄没有交情,却和方撷真做过朋友。


“程姐姐,你杀过人吗?”


方撷真擦去自己的眼泪,眼尾却顷刻间又湿了,兴许是眼泪究竟没有彻底止住,兴许是雨落了下来。


程芙当然杀过人。


她算了算,当年撞死在蜉蝣剑上的刺客是自杀,不能算她的血债。那么她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在故乡海云关作孽的马贼,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纵然程芙晓得“死有余辜”的道理,杀完人却还是后怕,原来强壮高大的马贼只要一剑就是毙命,原来人命这样脆弱。


之后她将杀了五六个马贼的事说给裴雁晚听,裴雁晚却没有半分困惑或是叹息,只说她杀得好,杀得妙,说有些人就是该死。


雨渐渐大了,珠玉似的坠落。


程芙终于可以回答方撷真的问题:“杀过。”


“都是恶人?”


“都是恶人。”


方撷真忽然畏惧程芙的眼神里,即使那双乌眸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有的仅是碧水青天、细雨蒙蒙。


她问:“阿芙,那我是恶人吗?”


程芙一时答不清,倘若换了思维更敏捷的人来,定有答案了,她却仅沉默着划桨。


半晌,她给出了更合心意的答案:“你不是。你杀了魏澄会后悔恐惧,而恶人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可是我原本就想杀人,杀了那个诋毁我娘的人!”


方撷真陡然激动起来,又瞬间落了情绪:“即使死的不是无辜的魏澄,也是别人……是一个惹怒了我,但罪不至死的人。”


“阿芙,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你不必骗我瞒我,你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杀人,该不该杀人——会不会魏澄本就该死,也许他是道貌岸然伪君子,也许他也看不起我娘!”


方撷真在给自己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找魏澄必死的理由。


小舟行过一处拱桥,方撷真从桥身投射下的阴影里掀眸,见程芙立在船头的一汪光亮里,发丝随风轻摆。


她默了默,坚持追问:“阿芙,你不必有顾虑。只管告诉我你的答案。”


程芙踌躇半晌:“你不应当出现在云州的。你应该认错。”


当一直以来不断怀疑,却不敢肯定的答案,从另一个人口中以平静笃定的口吻道出,方撷真再也忍不住了。


她不顾弄溪两岸时不时经过的行人,也不顾船舱里吃着点心的小丫头,捂住脸,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