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句流言 作品

6. 蜉蝣(6)

方撷真眼眶边上洒了点儿银辉,是今夜的月光眷顾上她。


“没关系啊,有些人的路,本就是看不清的!”


她箭步冲上前,拦住程芙的去路。


方撷真肺腑热得厉害,好似有千万股气来回冲撞,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只要人活着,不就够了吗!”


她睫羽间蕴着点点光亮,说不清是碎雪还是眼泪。


程芙凝眸,她遇到过的人太多了,浑浑噩噩、胸无大志的人并非没有,只不过在她长大的环境里,大多数都是自幼笃定了志向的人。


那么她那可以贯穿一生,而非只坚持一程的志向,在何方呢?


程芙至今没有看清问题的答案,却将方撷真的神色看清了,倔强又固执,好像还有点儿怒意。她移开眸子,屏住气。


“……阿芙?”


方撷真尝试着唤朋友的名字。


程芙嗯了一声,以表自己没有出神,可她平静如水的神色,真像是跳出了天地,不在五行之中了:


“你的话……我并不算完全认可。”


有人认为命最重要,有人认为道义或理想最要紧,而程芙是第三种人,她不晓得什么最重要。


可她晓得,她可以试着接纳新朋友了。


被失望淹没的方撷真低下头,口鼻里好似倒灌进腥咸海水,难受得紧。


“但是,如果你要学剑。”


方撷真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程芙立在木屋门口,身子隔开一明一暗两个世界,亮的地方是月下雪原,她绷紧的脸松弛下来,轻声启唇:“……首先你要有一把属于你自己的、称手的剑。”


方撷真没听懂似的,数次出声都未能成功,直至第五次,她才挤出尖细声线:“真的?!我有剑,我有剑,手里就是,我娘买给我的!”


她最殷切希望的事在今晚有了回应,以后她不必再辛辛苦苦攒钱拜师了,身边就有现成的老师能教她!


“有剑就好。”


程芙照旧按既定的轨迹往屋里走,轻盈迅速,需要大步追着,才能跟上:“一切都明日再说吧,先睡觉。”


最后一缕足音消失在雪地中,方撷真却不急着进屋,反而是缓缓后退两步,站在雪地里抹了两把泪。


太好了,只要程芙能教她武功,她便不必遵守和血刃峰的约定,到时候,她靠自己的本领就能复仇,没必要湮灭良心……


她忽然本能地咽了咽唾沫,心虚感海浪似的从心底涌出,止不住,更消不下。


昔年被程芙所救,是亏欠的第一件事,不能坦诚相待、从朋友身上擢取私利,是亏欠的第二件事——方撷真摸摸自己脸庞,凉得惊人。


她没有办法,她只能先欠着。


*


翌日,趁雪原还被月的清辉笼罩着,方撷真便轻手轻脚起了身,再三确认程芙睡得很熟后,策马往留仙原边界上去。


扈县县城外人来人往,官道附近由百姓开设茶摊酒馆,供行人驻足歇息。此时虽不到开张的时辰,茶摊的草棚里却已有人在等。


这就是昨夜传信给方撷真,令她辗转难眠,只好起身练剑的人,白色衣裳,发束银带,身上搁一把七弦琴。


见到此人,方撷真仍是发怵,因为是她有求于对方,又在实力上逊色对方许多倍,对方想要杀死她,如同掐死蝼蚁。


“小琴魔……”


方撷真唤这人的江湖称号。


小琴魔名姓不详,背地里或许有个名字,却没有往外流传。


她的义父血刃峰峰主人称“琴魔”,而她继承了义父的本领,因此江湖中称她为“小琴魔”。


小琴魔早听见了方撷真的动静,她并不回眸,只发动内力,凭空推开板凳,邀方撷真落座。


“想好了吗?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你娘死得冤枉,你真要等十年不成?”小琴魔倒是开门见山。


方撷真双手握拳,放在桌下:“杀十个人,我做不到。都是人命。”


“万事开头难。”


小琴魔对方撷真的慷慨懦弱不以为然,甚至还很不屑:“你杀十个人,血刃峰自会帮你杀掉武氏姐妹,再助你登临谷主之位。事后,你将《水月秘典》交予我即可。”


这桩交易谁都有付出,谁都不白白得到酬劳。


方撷真原想断了交易,因为她找到了不必滥杀无辜也能报仇的法子。


有程芙做指望,她的忧虑减轻不少。


日后程芙要走,她黏上去便是,办法总比难处多。


方撷真道:“我心里有数。”


小琴魔还以为是什么数,根本料不到方撷真有了新退路。


她翩然起身,抱起她最心爱的琴,嗓音空灵如鬼魅:“切莫一拖再拖,别忘了最后期限。”


*


程芙做了个好梦。


醒来时,屋里的一切都有人招架了,热水烧好了,炉子边煨着烤饼和白水,窗缝也留出透气的余地。


她往灶台的方向扫了一眼,台案上都是新鲜碧绿的青菜,还挂着晶莹水珠,一看便知是才从城里买回来的。


朝窗外一睨,方撷真果然又在练剑。


这么勤劳的人,哪怕起步晚,有朝一日也能练出名堂来。


程芙不紧不慢地收拾好内务,推门而出:“早。”


“阿芙,早。”方撷真并不知程芙醒了,毫无准备,故而她脸上的肌肉明显抖了抖,眸中慌乱未消。


“你不舒服?”程芙捕捉到新朋友的异常。


“没睡好而已。”方撷真已经是说谎的二流高手了,“我一早就进城买了菜和烤饼,等我们吃完早饭,你便开始教我,好吗?”


程芙道:“我想先看看你的底子。你娘教了你多少?你一招招做给我看。”


方撷真依了她的话,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所学。


冰雪消融的广袤原野上,她扬起手臂,剑尖直指天边金轮,刺、挑、劈——招式不算精妙,比不上澄意山庄所创的剑法。这倒情有可原,水月谷最引以为傲的是机关术和秘术,不在剑法上多下心思。


对于此,程芙昨晚已经有所领会,今早借着阳光再做进一步的确认。


“怎么样?”方撷真演示完了,拘谨地挺起背,“我娘说,我学得挺好的。”


程芙近些年在江湖中逐有“谋剑”之称,大抵是赞她胸有谋略、眼明如鹰,出剑时每一次眨眼都是洞察、每一次挥腕都是谋划。


待她随着年龄渐长慢慢积累经验,再过二三十年,她的眼睛不知会敏锐到何种地步:“尚可。”


方撷真松了一口气:“你说‘尚可’,那必定是真的不错。”


程芙心里有分寸,不会真地将门派绝学传授给外人,但她并不敷衍,而是相当认真地在方撷真的底子上慢慢拓展路数。


等教学结束,方撷真的水平起码能上一个台阶。


往后三日,程芙就住在小木屋里,看雪原上的最后一抔雪化尽,看方撷真一次次地将剑挥起来。


再过不久便是春天,届时,留仙原便是绿盈盈的一片了。


程芙会在春日来临前回云州,将新交到朋友的事告知白霓裳,以表自己完成了师娘给的任务。


远游真是劳累,日后她必得直起腰杆,和白霓裳争一争,不要再命她频频远行,剑庐里的事都忙不完,哪有心思顾外头。


又两日过去,艳阳明媚,程芙在太阳初生时进了扈县县城,采买草料和食材。


她厨艺平平,只能说饿不死,方撷真却很擅长烹饪,且掌握的菜色甚是丰富。因此两人住在一起时,全都是方撷真来做饭,她则买菜、打打下手,总不能每天都叫方撷真一个人忙。


“鲫鱼、莲藕,还有几样青菜。”程芙将买好的菜放上灶台,“你瞧瞧,应该够了。”


方撷真便去扒拉袋子,满意地笑道:“我来煮鱼汤喝。这还是我娘教的,从前我和她就轮着做饭,今天我做,明天她做。”


程芙没说话,她尝试着回忆自己的母亲,多可惜,实在很难从记忆深处找出半分记忆。


据阿婆所说,世上已经没有人长得像母亲了,阿婆不像、阿公不像,她这唯一的女儿更是不像。


她微微垂眸,抄起草料到外头喂马去了。


方撷真从缸里舀了水来择菜:“阿芙,你仅是江湖散人吗?你的老师是谁?”


“不方便说。”程芙一向不喜欢自报家门。


方撷真闷着声,掐断一截芹菜杆:“我们是朋友,你却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她晓得程芙的性子,沉默寡言,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可是两个人都是朋友了,为何不能交个实底?


程芙却道:“方撷真,你没有秘密吗?”


方撷真呼吸一滞。


“留着秘密不说,人和人相处得反而舒服。”程芙不愿进屋直面方撷,她太不擅长深入的对话,便一根草料一根草料地喂马,极尽耐心。


方撷真指尖掐进了芹菜杆,绿色的汁水缓缓漫入指缝,她竟浑然不觉。


半晌,她勉强出了声:“阿芙,你离开扈县的时候,能带上我吗?我想和你学一辈子的剑。”


“不方便。”


“什么都不方便?”


方撷真凄凄地笑:“阿芙,你好像没有把我当朋友。”


什么是朋友,不同的人当有不同的见解,程芙并不认可方撷真的话,她清晰嗅到友人的难过失落,再三思忖,终于放下草料进了屋。


方撷真弯腰坐在板凳上择菜,头扎得很低,脚边几根芹菜全被掐断,可怜得很。


她不为程芙的脚步声回头,只垂着脸问:“我没有亲人了,骆都的朋友与我有千里之遥,阿芙,你就是我最亲的朋友。”


程芙眸光颤了颤。


她为身份的蓦然升高而惶恐,“最亲的朋友”几个字份量太重,她不是怕自己担不起,而是在她心里,方撷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普通友人。


两个人在彼此心中的位置,并不对等。


程芙不想惹方撷真难过,更不想辜负。


偏偏她无可奈何,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有多少份量,本就不能强求,不是她说一句“你也是我最亲的朋友”,方撷真就真的是。


她走上前去,弯下腰,双掌撑在膝盖上,好更近地和方撷真对视:“若我不当你是朋友,便不教你,也不在木屋里住了。”


方撷真咬唇:“你一走,我岂非又是一个人。我连写信都不知要写给谁,你的出身、师门、你住在哪儿,我都一无所知。”


……好生难缠。


程芙是当真头痛了,她唯有暂且撇开话题:“我们到留仙原上骑马吧。”


“骑马?”方撷真眉心轻动,将程芙的提议当成一种逃避。


“骑马。”程芙却将此事当作转圜的手段。


方撷真忽有些看不上程芙的做派了,是便说是,不是便说不是,拧巴什么呢?


她道:“你不用特意哄我,你不把我当真心朋友也不要紧,我不生气的。”


程芙默然,她觉得多说也是无用,索性先直起腰,态度往低处落:“你若非要追问,不如用你的秘密来交换。五年前为何有刺客追杀你,你和你娘经历了什么,她是如何死的,你敢一一交代清楚吗?”


才语罢,方撷真竟一脚踢翻凳子,猛地站起来。


程芙退得及时,未被她剧烈的起身动作波及。她像审视一柄锋芒锐利的宝剑,来审视方撷真的脸。


暴怒的、慌乱的、心虚的……


这数种情绪是如何同时出现的?


程芙捉摸不透,索性不再继续琢磨,她有了对抗疑心病的经验,更有逃脱和逃避的经验。


“你的剑已经学得很好,”程芙平静道,“轻功也够用,不遇见高手便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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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撷真陡然慌了神:“阿芙?”


“我在木屋里住了五日,多谢你。不如我们就此别过。”语罢,程芙径直将桌上的剑挂至腰间,她的东西不多,三两下就收拾妥当。


她不适合和方撷真做朋友,她要走了。


“不行不行,阿芙对不起!”


方撷真却大惊大慌地拦住程芙,这人好生薄情冷酷,居然说走就能走!


她孤身在外的时日长了,为了给方虹报仇求过许多人,早就能屈能伸,道歉更是信手拈来:“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我不够尊重你……”


“你不必哭,也不要自责,只是我们不适合深交而已。”


程芙声线温柔,动作却强硬,言语间一只脚踏向门外:“方撷真,保重啊。”


她的轻功是白霓裳的徒儿里最好的那一个,甚至是整个澄意山庄最好的那一个,她想走,几乎无人能留住。她甚至将门给带上,只为延缓方撷真追逐的时间。


是以在方撷真追出门时,程芙已全然解开了马缰绳,往原野深处奔驰了。


方撷真大慌大乱,立即策马去追,她不能叫程芙就这么走,她的剑术学得还不够好,杀不了武红英、武绿华两个恶人;她的亲朋好友所剩无几,不能再失去一个!


“程芙——!”


程芙铁了心,任方撷真如何呼唤都不回头。


平心而论,她走得并不畅快,因为心口的闷堵是骗不了人的,她在遗憾,她在惋惜。


她认为方撷真是个不错的人,活泼开朗,学武学得非常勤快,可惜她们并不适合做朋友。


黑马闪电似的驶入树林,程芙要直接返程,那么走这里就是最近的路。


树影斑驳,时不时可闻虫鸣鸟语。


程芙行得越深,越发觉得阴森寒冷,万幸她认识路,知道该往哪走。


身后应当没有人在追了,马蹄由此放慢,哒哒声一轻,其他动静就会放大。


“救命……救命……”


程芙听见一道痛苦的呻吟。


她勒停了马,警惕地往那方向探查。


原来灌木丛后挖了个大坑,兴许是猎人为了捕猎留下的,坑底卧着个奄奄一息的人,血淋淋的,腹部被利器从背后贯穿,若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凶多吉少。


程芙按了按额头,凭她一人的力量,实在很难将成年人从坑底救起来。


然而方圆数里人烟寥寥,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可以帮她。


人命关天,程芙立时骑马折返,却不想在树林外撞上苦苦追寻自己的方撷真,两人对上视线,皆是愣了神。


“阿芙,你不走了吗?!”急火攻心的方撷真红着脸,又惊又喜,可她看了看这片茂密树林,又道,“……还是迷路了?”


程芙不欲多费言辞,唯恐耽误了时间:“林子里有人受伤了,劳你帮我一把,救他上来。你快随我来。”


方撷真眉心深蹙,像是有所顾虑:“在哪里受伤?受的什么伤?”


程芙难得面露急色,催促道:“我们边走边说,你快随我来。”


方撷真只能跟上去,掌心一层层地冒汗,这林子里没有猛兽,地势平坦,若真有人受伤,恐怕只能是……


“他掉进了猎人挖的陷阱,腹部有贯穿伤。”


为着程芙的这声应答,方撷真紧紧咬住了牙。


*


那大坑上方覆着树叶枝丫,藏得极隐蔽,难怪会有人掉进去。


坑底的人近乎昏迷,还有力气呻吟都是万幸。


程芙费了番功夫,好不容易才和方撷真将伤者救起。她屡次注意到方撷真的异常,呼吸沉重、眼神闪躲,不过人命要紧,她没有心思多想多问。


人救上来了,程芙略通医道,便要为其把脉,谁知才牵过对方的手腕,就听方撷真大喝一声:


“不要救他!”


程芙敏锐地低头一睨,此人腕间竟刻着一枚红色的弦月印记。


他是水月谷的人。


“阿芙,你不要救他!我求求你!”方撷真疯了似的扑过来,将那人往远推。


程芙哪里肯见死不救,遂桎住方撷真的手臂,满目肃然:“不救他,他必死无疑。”


“死就死!他该死!”


方撷真凄厉地嘶吼,整张脸都涨红了,容色狰狞。


程芙眸色稍沉,今日怕是要知道方虹的死因将:“你冷静下来,好好说给我听。”


方撷真遂猛吸了几口气,眼泪却往外冒:“他害死了我娘……他害死了我娘啊!”


江湖里是是非非的血海深仇不胜枚举,程芙虽未亲历过,却早听过无数次。她抚上方撷真剧烈起伏的脊背,温声询问道:“你确定你娘死在他手中?”


方撷真哽咽道:“我娘虽没有死在他手里,可他到底出身水月谷,我怎能不恨?”


答案已经得到,程芙二话不说,直接将人背起来扛上马背:“人命要紧,我带他进城。”


“程芙!”方撷真愤愤又失望,她和程芙即使要断了缘分,可过去的情谊难道都是假的?程芙为何不能站在她的立场,与她一条心呢?!


“你不必说了。”程芙挡在方撷真面前,“那都是你们的事,今天我只管做好我自己的事。”


语罢,她翻身上马,先行离去。


马蹄声哒哒哒地砸在方撷真心坎上,她留在原地,动弹不得,连腿如何迈都忘了。


不远处,散落着几样东西,像是伤者身上掉落的。


方撷真本打不起来兴趣,却无意瞥见一本书册上的几个醒目大字。


《水月秘典》。


这……就是血刃峰要的东西!


方撷真瞳孔震颤,连忙拾起它翻看,目光最终落在最后一页上:“回魂术?”


水月谷,擅秘术。


《水月秘典》中记载,水月回魂术,可招来逝者亡魂,令其魂魄在另一人身上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