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魂香
这世上的人想复刻天元丹的不知凡几。假药之名年年翻新,今日叫“不死药”,明日称“聚魂丹”,后儿又成了“朱衣丹”——名头一个比一个唬人,祸害却是一脉相承。
前两种如蜉蝣般转瞬即逝,还没等人揪住尾巴就销声匿迹。直到朱衣丹这条毒蛇终于游进视野,傅秋宵才咬着牙追到凤凰山。
混进神教当门徒近一月,他把神宫大殿到炼丹房摸了个透,却连教主一片衣角都没见着。
眼下看来,怕是只有祭祀当日才能见着背后之人的庐山真面目。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傅秋宵便借着换岗的间隙闪身没入阴影。巡逻队的灯笼像一串昏黄的糖葫芦,晃晃悠悠消失在回廊尽头。
大殿比白日更显森然。
九根盘龙柱上的金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中的青铜香炉青烟缭绕——那魂香日渐燃得浓郁,烟雾扭曲如活物,吸入肺腑竟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体内那两道相冲的真气又开始躁动,一热一寒顺着奇经八脉撕扯,疼得他额角迸出青筋。
傅秋宵咬破舌尖稳住神智,屏息绕过香炉,到殿后小门,玄铁锁链上贴的符箓无风自动。门后甬道长得仿佛通往地府,直到水汽扑面——
瑶仙池在夜里现了原形。
白日里仙鹤环绕的玉池,此刻如同浮着一层幽绿磷光。池底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纹路,像一张吸饱了血的蛛网。
祭祀当日,那些女子从黄昏便要来此“养净”。说是沐浴更衣,实则这池水里不知掺了什么腌臜东西。再配上殿前那套“点朱砂”“合卺酒”的把戏,难怪平日里学礼时沾染的魂香不足以控制心神,到了祭祀当晚却个个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他蹲下身,指尖轻触池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声响——
“谁?”
对面也道:“谁?”
甬道中缓步走出一袭白影。月光下,那人的装束与傅秋宵如出一辙——同样的白袍覆面,同样的凤凰神教门徒打扮。两人相对而立,恍若镜中倒影。
傅秋宵眯起眼睛:“你是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
那人反问:“你是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
“戌时三刻,西殿轮值。”
“巧了,”来人轻笑,“今夜西殿是我当差。”
话音未落,傅秋宵已一掌劈向对方面门。那人反应极快,侧身避过的同时,袖中滑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寒光直取咽喉——
“锵!”
傅秋宵以指节弹开刀刃,金属震颤声险些惊飞檐角铜铃。两人瞬息间已过十余招,招式皆狠辣刁钻,却又都刻意收敛劲风,生怕惊动巡夜人。
布帛撕裂声突兀地响起。
傅秋宵急退,却见衣摆已被匕首洞穿,寒光贴着腰侧掠过,带起一道血线。
缠斗许久,傅秋宵平素特意克制,多日来被压制的内力此刻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吸入的魂香更是火上浇油。
傅秋宵只觉两股真气如脱缰野马,在体内疯狂冲撞。
沧浪掌本是最为霸烈的功夫,此刻掌风过处,瑶仙池畔竟凝出细碎冰晶。他面具下的皮肤渐渐覆上白霜,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刺骨寒意。
攻势却越发凌厉,猛得旋身一记扫堂腿,逼得对方连退三步,后背重重撞上白玉侍女像。
玉像手中铜壶“咣当”坠地,当中清液泼洒一地,香气扑鼻。
傅秋宵今夜没来得及带剑。
他在那人三步开外站定,眸色微沉,杀意已起。正要上前灭口,却见地上那人身子忽然一颤,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响,原本瘦削的身躯竟如吹气般缓缓舒展,肩背撑开,四肢拉长——竟是缩骨功在复原!
那张覆面的白瓷面具“啪”地一声裂开,紧接着,整张人皮面竟也被撑得脱落,软塌塌地滑落在地,露出底下另一张脸。
周折玉将心口两根金针狠狠拔出,随手掷在地上。针尖沾着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内力骤然解禁,在经脉中横冲直撞,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他顾不上调息,一双眼死死盯着对面那人——
傅秋宵站在原地,目光像是钉在了他脸上,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周折玉冷冷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几步走近,甚至下意识伸出手——像是要扶他,又像是要伸手抓住他。
在傅秋宵指尖即将触到他衣袖的刹那,周折玉手中短刃随之而上,寒光一闪,却在刀锋即将割破皮肤的瞬间猛然顿住。
无数破碎的画面突然在识海中炸开,他眉心一跳,匕首倏地调转方向,用刀柄重重击在傅秋宵后颈,趁着对方恍惚的刹那,抬脚将人踹进瑶仙池。
水花四溅。
再爬起身已不见人影。
道德和笑点疯狂打架,若非无喜不能说话破功,早就笑出了声。
傅秋宵换了衣服,头发擦了还有点潮,随意散在肩头,脸上虽仍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气,心头却是窝着一股火。
无喜赶忙收敛了神色,仔细端详手中带血的金针,认真道:【若小僧没有看错,这针应当出自我寺一位师叔之手,那位前辈如今极少施展续络之术,看来你今夜所遇之人与我寺有莫大渊源,想来是友非敌。】
傅秋宵打坐调息,闻言冷笑一声:“横竖今夜这一架打完,合作是绝无可能了。是敌是友有什么要紧?”
他指尖真气流转,语气森然,“只要别碍着我的事。”
无喜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索性话锋一转,说起院里那个叫红绡的女子趁乱逃走的事。
【她一介弱质女流,不知觉察了什么竟铤而走险……】无喜捻着佛珠轻叹,【这般冒失,怕是要被人抓回来打死。】
他抬眼看向傅秋宵:【小僧想着送她一程,特来告知。】
见对方仍无反应,又补了句:【祭祀在即,你独自当心。】
傅秋宵盘坐如钟,周身寒气未散,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又不是跟着去私奔不回来,废话恁多,要滚就快滚。”
无喜摇摇头,望着傅秋宵周身紊乱的真气,眉间皱起一道浅痕。此去虽不久,却仍忧心他这般强压内息,迟早要出事。
武学之道,最忌贪多求快。自古谁能同修两门心法?终究逃不过走火入魔的下场。
可事已至此,劝也无用。
无喜踌躇片刻,终是比划着问道:【你今夜当真见到……浮玉陈氏那位已故的大公子了?】
傅秋宵身形微僵,沉默少顷,点了个头。
无喜指尖悬在空中,犹豫再三,缓缓比划出后半句:【人死不能复生……】
还未比完,傅秋宵已猛地闭上眼,侧过脸去。
无喜前脚刚走,房门便被人叩响。
傅秋宵被人打断,眉心微微蹙起,强压下经脉中翻涌的真气,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立着的,竟是当初引他入教的那位内堂执事。
此刻他袖着手站在廊下,一张脸笑得格外欠扁,叫人瞧着便觉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