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断念

“所以你用黄老爷手上的账本跟半月阙换了条活路。”

周折玉打断他,鸣春涧从左手换到右手,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压下一笔隐忍不发的怒火。

半月阙的活路,用脚后跟想也知道绝不会比死更轻松,他一步步走到如今,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都不足为奇。

这点儿动静不知怎么更加刺激到喻长青,喻长青眼皮微微抽搐,骤然提声道:“不可以吗?!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只是想活着有错吗!谁知道那是殷家贪污的账本?知道又如何,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义务替他们求公道?!你又凭什么要以此事来谴责我?”

喻长青凝视着周折玉,“他们的死跟我没有任何一点关系,我又何其无辜,我又何尝不是被无故牵扯其中的人?你教我‘仁义为本,道德为先’,谁想老天捉弄,迫使我走上这条截然相反的路。我既已身在魔道,若不杀人便只能擎等着别人来杀我!难道你非要看着我不得好死才高兴,才痛快?!你要我做君子、做好人,可谁又给过我这条选择?周折玉,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喻长青听起来像是气疯了,那一双平日总是透着氤氲湿气的眼眸,此刻暗沉如深不见底的幽潭,隐隐有怒火在其中翻腾,却又被他拼命压抑,不肯在这时真的失态,平白低了一等。底下手指却顾不得这么多,紧紧扣着扇柄,指节都因用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色。

“你不是最会体谅他人感受吗?!为什么不肯站在我的立场替我考虑?你要舍身取义,别人要苟且偷生,这有什么区别?谁比谁更高尚?!这不都是人自己的选择吗?”喻长青嗤笑,“你自己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江湖第一大派的浮玉大公子,就看不惯我们这些为活命出卖自己的人了?”

“陈大公子真仁义,怎么那晚大火将彩云归和那老婆子家烧得跟他娘的炉灶似的时,你不出来阻止?或许你的肉体凡胎比我等都更有用,可以说服十绝斋放过老弱妇孺,抢下账本,提前十几年到盛京揭露殷党罪行,说不定前段时间前线兵败一事都不会发生,连武安侯都不用死了呢。哈哈!你是仁善的大好人,现在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夜里岂不是觉都会睡不着?数万冤死的人排着队都要来找你算账,怪你不是九岁的剑仙,没能未卜先知地救下他们。哈哈哈——”

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打到脸上,四下幽静中立即响起无比清脆的“啪!”的一声,令那满地飘飞的癫狂的笑声都戛然而止。

“冷静了?”周折玉冷眼看着喻长青,素白的一侧脸迅速肿起。

他这一巴掌没含内力,力道却不小,没铺垫什么花里胡哨的暗招,原本不该这么容易被他得手,打个正着,全是喻长青发癫入了魔怔,始料未及。

喻长青脸上火辣辣地疼,像是在睡梦中被这一巴掌蓦地打醒,回过神来,眸光木然中带着点点迷茫,不着一物地在空气中乱转了片刻,最终缓缓重聚在周折玉身上。

仍旧不服气道:“……你宁愿我跟他们一起死在火里,也不要我像现在一样双手沾血地活……”

他语气不似方才理直气壮,说到最后甚至带了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怯意和委屈,“……在你心里,究竟是所谓的公道正义重要,还是故人性命更重要?”

总说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两相交汇染出的最浓重的一笔灰,就是你我身处的这个江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从来没有定数。

那么,周折玉心中的是非又是如何定义的?

这个人从喻长青第一次见到时,便总是那么温柔宽和。那些令人烦恼厌恶的潮湿的雨天,饥饿与寒冷,长着丑恶嘴脸的小人,都像是从未入过他的眼。他并非良善至极的烂好人,常做的是旁观世人庸人自扰的爱恨纠葛,偶尔不知触动到他哪一点,才会力所能及地搭把手,然后事了拂衣去,旁观别人去了。

周折玉看着满腔“正道之光”的青春热血,心里其实有一把专门衡量自己几斤几两的尺,遇事动辄要拿出来称称,谨防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害人害己。

这个喻长青不知道,他只同周折玉相处不过几月,就不由分说地直接将此人打入“正派人士”“嫉恶如仇”的标签大类,对他既有一种毫无缘由的讨厌,又怀揣一股始终磨灭不掉的好奇。

要做到哪一步才能真正触及到他心底?

他毕生追求的公道正义的另一端,要放上什么筹码,才会令他动摇,更甚者,走上与他前半生背道而驰的路?

周折玉沉默片刻。

喻长青好似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周折玉:“性命重要。”

喻长青一顿。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没有干预别人选择的权力。”周折玉站直身子,细密的眼睫忽地垂落,没等喻长青看清,又迅速整装直视过来,“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也自有你会为自己言行负责。既然你选了这条路,无论是天打雷劈还是不得好死,恐怕都是要一条路走到黑。”

“喻长青,开弓没有回头箭。”周折玉声音有点低哑,背光瞧过来的眼眸空洞洞,盯得喻长青心中一冷,“你自己都已经认同,就不必拿那套冗长的说辞来说服我,我没办法评判。”

“有这份心,不如留着以后到底下去请教那些耽误你活着的人,他们比我更有资格来表达对你观点的赞同或是反对。”

周折玉偏头转向一边,“如果你用特殊手段请我过来这一趟,只是单纯为了叙旧,那我应该也同你说把话清楚了。”

“这‘旧’就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