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山 作品

51. 春水

[不论你的目光最先落在谁身上,即便他是无意中出现,可只要这个人出现,你的来意都会变成——想见他。]


-


秦在水拿下电话。


他合上电脑,推门站到廊下。


晚风寂寂,庭院里黑色树梢就这么含着月亮,屋檐柱子间灯笼红红。


隔壁房门吱呀一响,钟栎拎着西装出来,看见他站在廊下:“你还没走?”


钟栎意外。


他今天北大的论坛没去,但晚上的饭局可没缺席,基本圈内排得上号的政商人物都到了。


他喝得有点多,在后院睡一觉起来,没想到他还在这儿。


秦在水:“海外那边临时要开线上会,干脆留下来开了。”


钟栎伸个懒腰,他走到秦在水身边,“怎么国外那帮孙子也这么眼瞎,看不见时间吗?国外是下午,国内可是凌晨一点半。”


秦在水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没有说话。


钟栎从兜里敲出摸出烟盒,自己含了一支,又敲出一支递给他。


秦在水这次接了。


钟栎想起几年前,他还一头扎在西南的时候,从不抽烟。那时候他各个县级市都要亲自跑,经常面对小孩子,也经常面对村民,烟酒几乎不沾。


钟栎笑:“看来回到北京,你还是继续开始抽烟了。”


秦在水仰头,漫长呼出口气,烟雾在灯光里散开。


“后面几年,西南那边都好说,反正你试点已经做出来了,实权有,话语权也最高。”钟栎往边上的红柱子上一靠,“只是朱煊那头,你准备怎么办?”


“慢慢来。”


秦在水指尖掸一下烟灰。


他手里从不缺朱煊那点儿黑料和证据。


之前没来得及掐死他,一是朱煊那些罪名总和明坤挂钩,他不好下手;二是正好碰上西达试点迫在眉睫,他分身乏术。


但现在不一样。


秦在水抬手松松领带,眼底藏刀:“我现在多的是时间陪他耗。”


钟栎一笑:“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提。”


“多谢。”


指尖猩红渐退,秦在水懒得抽了,他不嗜这些,灭掉烟,回头见钟栎还不走:“还有事?”


钟栎暗道他精明,任何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问:“听说你今天遇见那个乞……”


“乞丐”两个字还没说完,秦在水目光已重新扫了过来。


他曾经严肃警告过他,不允许再出现这样的称呼。


钟栎没挑战他的底线,改嘴道:“——春好。我是问小春好,你遇见她了?”


“嗯。”


钟栎见他这坦然的模样,嗤了声,“你不会还愿意帮她吧?”


“你忘了你是怎么受的伤了?你把她从村子里救出来送到考场上,已经仁至义尽。”


秦在水蹙起眉。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话。


“我和她的事你别管了。”他拨开烟雾,“我心里有数。”


钟栎:“你要真有数一开始就会保持距离,而不是资助范凤飞,后面又亲自资助春好。现在范凤飞彻底跟着朱煊混,春好要是以后也这样……”


秦在水语气冷了:“还有事没事?”


“行行,我不说了,免得又挨你骂。”钟栎灭掉烟,闭嘴了。


他只是担忧他,不是想让他烦心。毕竟除了老爷子,没人知道他从前那些事,隐晦的传闻也不知真假。


“对了,国贸那边我新盘了个场子,有时间去玩?我随时恭候。”


“没那功夫。”秦在水摇头,“后面和万合的合作要开始了。”


钟栎:“就和你说一声。走了。”


廊下脚步渐远,秦在水独站了会儿。


不知想起哪一段往事,他下颌微绷,良久没有动作。


后海这边没有高楼,仰头总能望见四四方方的夜幕,不带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幽蓝、纯粹的月色,像最开始那一年的山里。


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


门口,司机和警卫在等他。


回国后,老爷子给他钦点了警卫人员,不允许再有西村那样的事发生。


秦在水坐进车里,无意识划亮手机。


微信有个“1”的红点。


他点开,才发现春好通过的时候,还回复了他的验证消息。


秦在水:【我是秦在水。】


她也郑重发了一句:【好的。我是春好。】


秦在水微哂,不知为何,他看她一板一眼的回复,心底莞尔。


她其实不用回复的。


他想起从前,她还没有手机的时候,常常给自己写信。每封信开头,她会学着他的字样写一个“秦在水,展信佳”,然后就是一句“我是春好”,写完自己姓名,才会写要说的话。就这样信封上写一个名字,开头写一个,结尾再写一个,唯恐他忘记她的名字。


秦在水想起下午两人散步,她走在自己身边,两只手还是喜欢绞在一起;睫毛虽垂着,但眼睛依旧清滢。


像小时候,有时又不像。


不过,确实长大了。


那个以前连他胸口都够不到的小姑娘,终于长得比他肩膀还高那么一截了。


-


六月,学校进入期末时间。


春好去环科的天数减少一半,她精力都放在备考和结课作业上面。


两篇大论文,两篇小报告,六门闭卷考试。春好觉得自己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还好她记性好,知识点看两遍就能记住,复习速度很快。


不知是不是知道秦在水回来了,春好内心也比以前安定不少;想到他,也都是欣喜居多,不再像从前,她想起他只有愧疚。他在北京,总是好的。


春好一边复习考试,一边又忙着看房租房。


暑假诗吟要来和她同住。她实习已经敲定,在亮马桥那边的一个明星妆造工作室,两人工作地离得不算远。


月底,最后一天考完试,春好去付钱签了租房合同。


晚上回宿舍时,才发现宿舍竟然空了。


她点开微信的室友群,没人在里面说话,这个群在自己进入环科后就没人再说话了。


她询问一位曾经走得比较近的室友,才知道她们考完试就出去吃饭了,但都默契地没有叫她。


春好看着空掉的宿舍。


她脑袋微微垂下,还是回了一句:【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室友没有回复。


她和室友的关系其实不差的。一开始大一的时候,四个人一起上课,一起打比赛。那时还很亲密,后来她去了环科,没有时间再参与任何活动,有时应酬晚归还会打扰人家休息。她和室友的关系便也逐渐淡掉。


春好些微怅然,但没有办法。


她不得不选择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她至少要有工作,她要留在北京。


第二日,诗吟到了。


两人一起搬家。


时隔三年,她们又同住在了一起。


两厅室其实也没有多宽敞,也没电梯,地板老旧,但好在干净整洁。房子在居民区里,周边吃的也多。


一下午,两人搬完东西,累得不想下楼吃饭。


她们瘫到晚上,点了烧烤外卖。


刚搬进来,沙发上堆了不少东西,坐不了人,两人蹲在茶几边拆外卖盒子。


“你喝啤酒吗?”春好看店家送了两听雪花。


黄诗吟登时摇头:“我都没喝过酒呢。”


“那我喝。”


黄诗吟看她就这么拉开易拉罐,跟喝可乐一样抿了一口。


她咋舌:“好好,你是真变了……”


“啤酒还好啦。少喝一点不要紧。”春好笑,“我连白的都喝过。”


“白酒是不是很辣?”她问。


“辣倒……还好。”春好回忆了一下那个味道,脸皱起,“怎么说呢,味道很冲,和芥末一样。总之很难喝。”


春好说着,拿了土豆片,细细啃着。


黄诗吟也抽出一串,两人就这样蹲在烧烤面前,有点狼狈,但又实在像某种闪闪发光的开始。


灯下,房子昏黄,烧烤的孜然味烹香。


不知是不是昨天被室友落下的缘故,春好心里难受。


黄诗吟吃着,也觉得空落。


她看面前的烧烤,忽问:“好好,你说许驰现在在哪呢?”


“他不是在当兵么,估计在军营?”春好不知道当兵的事,猜测,“可能退伍会回来的吧。”


春好又问:“你还喜欢许驰吗?”


诗吟再度面对这个问题,她已不像高中那样排斥,她甚至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要说不喜欢肯定不是,我还蛮想他的。但现在要说喜欢又有点够不上。”她试图剖析自己的内心,“我们三个,再喜欢也有朋友的层面在里面。”


诗吟托腮,“而且到了大学才知道,许驰这样的男生真的很稀有。”


大方、搞笑、开得起玩笑,也不歧视人,虽然有时脾气不好,但已经超过大多数同龄异性。


“像我们班班长,他追女生,一起出去吃饭,他和人家女生说,我们今天能在一起这顿就我请,不能在一起就AA。”


春好:“……”


她扯扯嘴角:“还有这种人?”


“多了去了。”


诗吟喝一口自己的饮料,她问她:“好好你呢?你还喜欢你的那个资助人么?”


春好安静地吃完土豆片,目光落在虚空里,有些惘然。


她蹲得腿麻,干脆盘腿坐在地板上。


“诗吟,其实我上个月见到他了。”春好低声。


“真的?”诗吟一惊,立刻看向她,“那个秦什么什么的,他回来了?”


“嗯。”春好把手里吃完的竹签放回茶几上,双腿曲起并拢,双手也抱住膝盖。


诗吟放下手里的串:“既然他回国了,你应该高兴呀。这是你最期盼的事了。”


“高兴的。”春好下巴搁在膝盖上说,“但……”


“诗吟,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去做销售?”春好抬头看她,轻轻询问。


黄诗吟才没有这种想法:“销售怎么了,你凭自己能力吃饭。我学法律还偷偷出来学造型呢。”


“也不是这个意思……”春好嘀咕。


但她现在选的路,已经不值得秦在水付出的那些代价了。可即便这样,这个普通的销售职位,还是她放弃了大学生活,放弃了志同道合的室友,找厉甄再三求证争取来的。


明明每一步选择她都用尽了全力,可回头看,仍旧一团浆糊。


“哎呀算了。”春好打住这些无用的心情,“可能……我最近想得有点多。”


黄诗吟大概明白她的感受。


“好好,我倒觉得他不会在意这些。”诗吟回想初中高中,寥寥几次看见秦在水的时刻,“我感觉他不是功利的人。”


春好低低的:“是么。”


黄诗吟点头,“但好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结婚了呀。我们三个还一起去过他的婚礼。”


她说:“你再怎么喜欢,这辈子都只能放心里。”


春好胸腔茫然。


她鼻子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酸了下。


春好眨掉一点水雾,拿起啤酒仰头喝了一口:“嗯,我知道。我不会破坏别人婚姻的。”


-


七月,北京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春好正式在环科转正。


按理说她还没毕业,不应该转正,但有厉甄为她安排,她也顺利成为正式员工。只是第一年不用给她买保险,工资全额发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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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她报了外勤,准备线下再去万合拜访一次。宋赟和她一块儿去。


万合在海淀那边,到了楼层,两人在前台报了来意和预约时间。


前台小姐姐让他们稍坐。


春好给新采购经理打了电话,新经理姓孙,听说前经理向明坤高层行贿被抓后,一整个部门至今都在清查。


孙经理在电话里笑呵呵的,要他们在休息区稍坐,他还在处理工作。


宋赟蹙眉:“怎么听着这么搪塞,你不担心人家已经和新设备商签约了?”


春好拿下电话,“不会,我跟了半年才快签合同,他们换新设备商,流程得重新走。就算他们新接触的设备商是关系户,走流程最快也得三个月。”


“而且我预约的时候可没说我要谈生意。”她说。


“那你说的什么?”


“我说合同终止需要他签字,我们这边才能结束流程。”春好喝口前台小姐姐倒的茶水,“没想到他信了,一口就答应。”


宋赟乐了:“这借口不错,下次我也这么用。”


“都是组长带得好。”春好笑,话语谦逊。


她入职一年,厉甄点了宋赟带她。客户部下面有两个销售组,春好在的一组算风平浪静,二组那边则乌烟瘴气,几次二组想从她手里把万合的项目抢走,宋赟给帮着拦了下来。


宋赟:“应该的。都是同事,项目留你手里,我们组都有好处。”


两人聊着,春好低头敲电脑,完善一下一会儿给孙经理看的参数比对表格。


等了一个多小时,春好掐着点,重新给孙经理拨了电话去。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企业文化墙前,边看边等接通。


没人接。她拿下来,又拨了第二个。


夏日阳光刺眼,巨大的金色铺洒在脚底。


春好望眼窗外的蓝天,疑惑自己是不是真被耍了时,电话接通。


余光里也传来动静。


她下意识抬头。


前面会议室出来十多个人,乌泱泱的,往自己这头的公共沙龙区过来。


秦在水就这么出现在明亮的罅隙里,他走在最中间,很醒目。


不知是窗外光线晕染,还是他在聊工作的缘故,他脸庞更峻峭,看人看事,目光恰到好处。


春好呼吸凝固几秒。


举起的手机还和孙经理通着电话。


“喂?怎么没声音啊?”


春好来不及反应,手里挂断电话,恐慌地四处看看,但这一块儿都是公司开放区,压根没有躲的位置。


还好秦在水并没发现她。


他的随行人员紧紧跟着,徐总也在和他谈后续在西南开工厂的事。


“怎么还给我挂了?”孙经理站在人群里,摸不着头脑。


秦在水听见这声,没在意,但无意识抬眼,往前划过公共区,正好捕捉到那抹匆匆逃窜的身影。


他眼光微停。


春好小跑到沙发:“组长帮我看着电脑,我去趟卫生间。”


“嗯。”


话刚落,春好往另一边溜之大吉。


秦在水看她消失在拐角,她慌里慌张地,发丝就这么随着动作飘荡,像水母的触手。


他盯着那处,眯道眼。


“秦总,秦总?”徐总出声。


秦在水回到交谈里:“没事,您继续说。”


春好进了洗手间。


她拧开水龙头搓手,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见他。


其实这一个月来,秦在水给她打过两次电话,喊她一块儿吃饭,但她都以复习为由推掉了。


她怕他看出自己不是在万合上班,而是在做销售。她只要和他面对面,很容易就会被看出破绽。


她不是不想见他,但……至少别在这里,别狠狠撕下她的面具。


而且秦在水由来都是看着好说话,从小到大,她哪次犯事儿没被他逮住过?


春好又后悔一开始就给他撒谎。可不撒谎,她……


春好抓抓自己的头发,只觉得头疼。


在洗手间待了差不多一刻钟。


她给外面的宋赟发了个消息:【外面那群人走了吗?】


宋赟:【外面没人啊?】


春好松口气。


那他应该走了。


他们一群人从会议室出来,一看就是开完会准备离开的。


她又洗了把脸,准备出去谈工作。


可从洗手间出来返回,走着走着,春好发现好像走错方向了。


她原路退回,准备从另一边回去,可走到岔路口,又误入另一个办公部门。


春好道着歉退出来。


她很少迷路的。


不过海淀这边的办公楼是万合的新楼,她以前确实没来过。


她四处瞅瞅,思索要不要返回刚刚的办公区找人问问路。


正想着,她肩膀被人一拍。


春好一激灵,顷刻回头,她视野一暗。


秦在水站在她身后,他外套敞开着,马甲领带倒十分端正。这儿没有太阳光,是阴凉的,他的阴影也就扑在她身上,衬得眉眼更加清黑如水。


“在这看什么呢?”


他看定她,并确定她刚刚是看见了自己的。


“你你……”春好睁大眼,“秦在水,你居然还没走?”


秦在水出声:“什么叫我居然还没走?”


“……”


春好后背一麻。


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手指又开始绞着。


秦在水瞧她那搅来搅去的十根手指,眼光自然挪回她脸上,她脸上除了有些慌,倒还镇定。


水母触角总能搅在一起,不算稀奇,他想。


秦在水盯着她,有丝不解:“听你这话,好像很期待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