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山 作品

2. 春起

[他给我递出鞋子,其实是递给我整个世界。]


-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水龙头吗?”


脚下水光荡漾,那样清凉,那样晶亮。


春好停顿一瞬,目光错开他清明的眼,她转回身,拿上橡皮管继续冲洗自己的双脚,对他不搭不理。


秦在水见她一声不吭,只当是个腼腆的小孩子,也不恼,而是耐心等在她身后。


他这样高大,站在她身后认真排队的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水滑过小腿,她两只脚丫并在一起,脚趾勾动,洗刷每一个缝隙。


头顶树影摇晃,光斑灼热。


春好洗着脚,眼睛却看着水泥地上他投射过来的倒影。


蓦地,她一秒回头。


秦在水没料到她会突然看过来,他抬抬下巴,再次冲她牵了牵唇角:“小朋友,我都帮你挡太阳了,不准备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温润的声线,友善的笑容,标准的普通话,他的一切都像一缕不属于这穷山恶水的清风。


春好看着他,手里的水管浇在地上,大片的水流漾开。


前面操场上有小孩嬉笑地看过来,其中一个指向她:“你们看,春巴子又打挑胯*种田!”


一个人起头,小孩子们都嘁声起来。


秦在水也听见这一句,但他没听懂。西南官话土话交杂,他虽做了语言上的功课,实战还是没多少成效。


但他从语调里听出嘲笑的意味,判断这是句骂人的话。


春好却只瞥了那起头的男生一眼,不慌不忙拧上水龙头,她放下竹篓,拎起里面的锄刀就往嘁声的孩子堆里扔劈过去。


锄刀呯呯嘭嘭砸到国旗下,孩子们惊叫大喊地躲开。


“春巴子发疯了,春巴子发疯了!”


操场一时混乱不堪。


村支书魂都吓没了,看眼领导,又看眼小鸡仔一样散开的孩子们,他扯嗓子喝止:“春浩!”


春好绕过秦在水,走到国旗下把锄刀捡回来,沾了水的脚在地上踩出一串脚丫印子。


她举着锄刀,目光炯炯指一圈和她一般大的小孩们——


“我最后说一次,你们哪个再敢跟我前头讲这种话,我把哪个的嘴巴撕烂!”


这一句出来,其他小孩被震慑住,都没声儿了。


秦在水讶异地张了下嘴,她这话清脆铿锵,融合了鄂渝湘三地的口音,他却听懂了。


前面的春好拿着锄刀,黑色的眼睛巡视每一个笑话她的小孩。她衣衫破碎,灰蒙蒙的布料罩在瘦小的身体上,宽松地遮到大腿,像草原上落单的狮子,对一切外来威胁哈气。


秦在水在心里笑了,这小孩挺有意思的。


春好教训完人,回到水龙头这边,把锄刀放回竹篓里。


秦在水还站在这儿,他看向她光秃秃的脚,出声:“诶,”


他回忆了一下刚刚村支书喊她名字时的发音,叫了个大差不差:“春好,你要不要穿鞋子?”


“浩”拿当地的土话说出来和普通话“好”的读音类似。


秦在水并不知道,他只是先入为主地,在心里给她选定了名字。


春好,多好听啊,春水初生,生机勃勃。


秦在水走近一步,蹲下来,目光丈量了一下她的脚长,随后说:“一鸣,拿双鞋子过来。要30码的。”


“好。”不远处的蒋一鸣应声。


一双新鞋很快送到秦在水手里,春好警惕地看着他。


秦在水看着她漆黑得和夜空一样的眼睛,笑说:“你先别惦记撕别人的嘴巴了。把鞋穿上。”


他说着,把凉鞋的粘扣解开,放在她脚前面。


春好看见他干净的手,吐出一句:“我不要穿。”


她说:“我家里有弟弟。”


秦在水会意:“那我多给你几双。”


春好却说:“我一双都不要。”


秦在水一愣。


一直到很多年后,春好才和秦在水澄清那天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很无礼,她没上过多久的学,但基本的礼貌她懂的。


这鞋很好看,好看得她都不确定是不是能让她穿在脚上。


但她只是不想把这么好看的鞋带回家。


因为带回家,就没有了。


蒋一鸣摸不着头脑,他跟着秦在水做了两年的山区扶贫工作,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小孩。


难道真应了那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的小孩从小就开始霸道?


村支书也过来了,弯腰拉春好的手:“浩啊,哪么不要?拿起呀。”


春好:“我说了我不要!”


春好凶巴巴地看向罪魁祸首;秦在水微张嘴,还蹲在她面前。


“都是你!”


话落,她上前一股脑推开他。秦在水也没想到瘦瘦小小的人居然有那么大力气,也对,天天干农活的孩子,即便吃不饱穿不暖,力气又能差到哪去呢。


秦在水再次被人推在了地上,他手撑着水泥地。


在他惊讶的视线里,春好背上竹篓,赤着脚丫,从大人的缝隙里钻出去,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


在场的大人们停顿一秒,重新活络起来。


村支书赶忙扶人,“秦教授我扶您起来。”他又是赔笑又是保证,“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每个孩子性格都不太一样,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育他们!”


村支书怕得罪他,秦在水可是村里十年难遇的贵客,可以说,后面扶贫怎么开展、发展什么产业、孩子们怎么上学、都看他这次的考察结果以及第一印象。


现在还是夏天,转眼入秋,再一转可就冬天了,孩子们能不能换上冬衣,很大一部分都看秦在水今天的态度。


秦在水并不在意,他站起身,简单拍了下尘土,伸出手去:“您言重了,我们来这儿看的就是原生态的村庄。近距离了解一下孩子们,我们工作也好展开。”


“诶诶,您说的是。”村支书赶紧递出手握住,连声答应。


他看向各位,邀请说:“那我先带各位领导参观一下村委会。”


秦在水点头:“行,那明天我们再挨家挨户分发物资,顺便村访一下基本情况。有劳吴书记带路了。”


村支书连声:“应该的应该的。”


……


春好没有回家,她跑到田埂上,跑到山上,坐在树桠上荡着小腿看天;又跑下来,跑到小溪边踩水,坐在石头上等天黑。


她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水草没锄,猪草也没割,竹篓空空如也。


或许是秦在水的出现让她意识到什么,她望着山的那一边,一层一层的山,她望不过去,踮起脚也望不过去。


春好有些不知名的难过。


慢慢的,她肚子饿了,咕咕地叫。


春好有点后悔,她不应该走的,说不定还能吃到村支书伯伯许诺的两个旺旺仙贝。


春好把这损失归在了秦在水头上。


一直坐到傍晚渐凉,山里的虫鸣陆续响起,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山里,天空变成浅蓝,再从浅蓝变成妈妈做的蓝印花布那种蓝,最后变成和山背融为一体的黑。


春好背上竹篓,不得不回家了。


村里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灯,春好踏着夜路站在自己家的木板门前。


月光轻柔,她盯着自己家里那片黑暗,寒毛直竖,分外恐惧。


春好咽道口水,刚推开木门,往里走两步,黑暗里就有个人影快速靠近,抓住她一寸长的头发狠狠晃动。


春好龇牙咧嘴,耳边听见她爸春强的怒吼,你跟老子滚哪里克了?故意让整个村看老子笑话是吧?就你跟老子丢脸!


春强把她抡在地上,墙角堆放的簸箕倒了,春好背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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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篓也掉了,锄头滚落一旁。


她爬了两下,想爬走,春强却抓着她头砸在地上,让你跟老子翻,跟个宝气*一样,别个给你东西你都不要,你个赔钱货。


……


春好睡在猪棚里,浑身刺痛。


她躺在草堆上,隔着围栏看外面的凉夜。


她痛苦地呼吸,而后闭上了眼。


一整晚,春好咳嗽着,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她就这么睡了醒,醒了睡。


第二日,春强上午走了,应该是去县里买酒。


第三日下午,春好还在睡,她睡得迷糊,不停发抖。


这日,扶贫考察团来了他们家。


村支书领头,秦在水挨家挨户地问情况,身后蒋一鸣和柳佳佳负责记录,剩余的一些是摄像和志愿团队,专门分发物资。


秦在水听闻这是春好的家,他四处看了看,没瞧见熟悉的身影。


村支书也问:“浩呢?你伢又克锄田了?”他说,“春强,浩那么小,每回下田还不穿鞋,容易被虫咬打摆子*啊。你要多关心关心你伢。”


春强说,哪小了,都十多岁了,我像她这年纪,伺候起一家子生计了,砍柴挑水,么活都得做。我小时候还没饭起,她现在幸福多了,还有饭起。


秦在水巡视着四处漏风、灰尘遍布的屋子。


蒋一鸣在询问春强家里的经济情况。


春强说,呵,经济情况,你看老子这屋里,有么经济情况?


蒋一鸣尴尬一笑。


秦在水退出屋子,环视一周,听见一旁的猪棚里有声音。


他疑惑地走过去。


随后,他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一个浑身青紫的小孩映入眼帘,很多地方的血渍已经凝固。


春好衣衫褴褛,就睡在猪边的草堆上,整个人像在泥巴里滚了一圈。她意识模糊,身体瑟瑟发抖,嘴边喃喃。


身后摄像师跟了过来,也是被这场景吓到,他正举起相机,秦在水反应极快地拦下,“这个别拍。”


而后他拿了干净的衣服,想走进猪棚,才发现猪棚上了锁。


他回到屋子里,要春强开锁。


春强不听:“这是我伢,我想哪么搞就哪么搞,你有屁资格命令我?”


秦在水下颌绷住,他面色强硬:“开锁。把人放出来。”


一边的蒋一鸣和柳佳佳交换了下眼色,秦在水平常虽严厉,但发脾气却着实不常见。


村支书见这情形,立即会意,连忙出去查看,看完又回来,着急地叫:“春强你搞么子啊?快把你伢放出来!”


春强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起来,正要发作,秦在水已上前一步。


他身形很高,几乎可以俯视这个强壮的山村男性,一向温和的面上也隐隐淬了薄怒。


春强心生忌惮,他又看眼村支书,恨恨拿了钥匙去开锁。


猪棚打开,春强怕猪跑了,堵在门口。


秦在水拿着衣服走进去,皮鞋踏在泥巴里,他把春好拿衣服一裹,一言不发抱起人往外走。


身后,春强奇怪一笑,朝他的身影嚷:“哎,你要想要我伢,八百块卖给你哪么样?”


村支书面色微变,呵斥:“春强!”


秦在水也脚步一停,他眉头皱起,却不是因为春强的挑衅。


怀里的女孩正不停发抖,隔着衣服抱着,也发觉她体温的异常。


村支书赶紧上前,正要道歉,就听见秦在水说:“她发烧了。估计温度不低。”


村支书忙说:“我让村里医生过来。”


“没用,看起来像是疟疾。”秦在水蹙眉仔细观察着春好的脸,把人往上掂了一下,她轻飘飘的,像一个稻草娃娃。


他快速吩咐,“一鸣,去开车。”他对村支书说,“村访下次再继续,我先带她去县医院打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