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胡旋惊梦

幼宁殿书房


寅时,宋幼宁趴在案几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转着笔,笔在指尖漂亮的转了个圈。


然后“啪嗒”一声,笔滚落在新著成的《漕运新策》上,毛尖溅出几滴墨汁,在“永州河道”四个字旁边晕开一朵墨渍。


“黎扶宁!我写完了”


她突然直起身子,脑袋上步谣的珠串随着动作幅度叮当作响,慢步行至黎扶宁案前。


对面正在改奏折的男人头也不抬,月白色的常服袖口沾着几点朱砂,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她写过的折子上勾画出一个凌厉的“圈”


“本宫的《大宋风物志》已经半个月月没更新了,现今《漕运新策》已完成……”


“现在……”


她拖着调子,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紫檀案几,眼神透漏着一丝得意,将刚著成的《漕运新策》甩在案桌前。


“我可以出宫转转了吧?黎大人?”


“《大宋风物志》最新一篇下面,粉丝都在问……”


她愤愤道,小嘴巴巴个不停,控诉黎扶宁的恶行。


“公主是不是在岭南被种了情蛊,被情郎困在了岭南,回不来了,我总得解释一下吧……”


黎扶宁执起那卷《漕运新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动书页,纸张翻飞间抬眸一瞥:


"哦?竟有此事?“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玩味的试探。


"还有人说我死了!"


她故作不满踹了踹他的小腿,绣着金线的履在他月白常服上留下个灰扑扑的印子


“江南有个书铺老板,甚至给我烧了纸钱!”


“嗯。”


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目光仍牢牢粘在册子上,时不时微微颔首,指尖在某几行字句上轻轻摩挲,显然对这漕运新策颇为赞许。


窗外的晨光渐渐透进来,照见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宋幼宁忽地眼珠一转,突然趴到黎扶宁的案前:


“听说醉仙楼新来了批西域胡姬...”


她的手挽住他的胳膊,不时还晃晃他的手臂,可怜巴巴的盯着他。


“听说跳的胡旋舞比御前的还精彩,腰肢软得能绕柱子三圈...”


黎扶宁被她摇晃的,册子突然一斜,“啪”的掉在地上,他心疼立马弯腰捡了起来,放进袖中,放佛稀世珍宝一般。


黎扶宁终于抬眸,晨光透过窗户,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光影,映出他深得像一潭静水的眸子。


思忖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宋幼宁这些时日的身影,晨光熹微时便已伏案疾书,更深露重时犹刻苦夜读。


短短十几日,竟将这般晦涩难懂的学问琢磨出了几分门道,著出《漕运新策》,不禁轻叹一声:罢了,且由她去吧。


"看完就回?"


他眉峰微挑,眼底浮起一丝狐疑,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那点小心思尽数洞穿。


"看完就回!"


宋幼宁立刻竖起三根手指,义正严辞道,"骗你是小狗。"


黎扶宁宠溺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忽然从案几底下取出个食盒。


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八样点心,全是醉仙楼的招牌,都是你爱吃的(别人不爱吃的)


“昨日申时让景文去买的。”


他拈起一块杏仁酥,"殿下现在吃了,臣午后就陪您去看胡旋舞,可好?"


宋幼宁瞪大眼睛,接过食盒:“黎大人这是...要一起?”


“嗯。”


他面不改色地承认,“微臣怕殿下又像上个月那样,翻墙出去摔伤腿。”


晨风穿堂而过,吹动案头的奏折,二人享用着糕点,不知道为何,宋幼宁觉得今天的糕点似乎比之前好吃多了。


此时的醉仙楼内,一改往日模样,那叫一个人声鼎沸。


宋幼宁戴着轻纱斗笠,半透明的纱罗下,一双杏眼亮得惊人,眼珠子滴溜滴溜的四处看,有意思的都不知道看哪里了。


这次醉仙楼倒是没丢她大宋第一吃喝玩乐公子的脸,甚是满意……


她拽着黎扶宁的衣袖,指尖兴奋拽着他的手腕


“快看!那个蓝眼睛的胡姬要转了!”


西域舞娘足尖点地,石榴裙旋开如火焰,金铃随着腰肢摆动叮咚作响。


满堂宾客喝彩声中,宋幼宁仰头饮尽杯中葡萄酒,甜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忍不住眯起眼放空。


突然想到什么,赶紧转身从包里掏出小册子写道:


【醉仙楼,胡旋舞姬,美轮美奂,乃人间仙境,速来,速来!!!】


可能是给自己家做广告,写的格外起劲,她醉仙楼一炮而红的时机到了,一边写还一边给黎扶宁推荐:


“黎扶宁,你瞧见没?她刚才那个眼睛好生漂亮...”


宋幼宁话音未落,隔壁雅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幼宁公主?不过是个只知道游山玩水的草包罢了,你还真指望大宋在她手里能有前途”


听到这些话,酒杯在她指间一颤。


那声音继续道:“那些奏折,定是黎大人代笔,就算她作为女帝培养,这么多年不是云游四方,就是行侠仗义,更何况她区区一个女子,哪懂这些?”


“可不是?”


另一人接口,“我表哥在兵部当差,说公主连奏折都批不利索,全靠黎大人...”


葡萄酒突然变得酸涩难咽。宋幼宁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殿下。”


黎扶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神色如常,修长的手指执起酒壶,慢条斯理地为她添酒。


“你...”


宋幼宁喉头发紧,“没听见?”


“听见了。”


他指尖轻抚杯沿,忽然推过一碟蜜渍梅子,“醉仙楼的招牌,你最爱吃的,尝尝。”


梅子浑圆饱满,裹着蜜糖,是她最爱的零嘴。


“砰”


宋幼宁猛地站起,斗笠轻纱飞扬。


黎扶宁眸光微动,却见她只是夺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将酒壶随意扔在桌上,看样子心情不佳。


“回宫,本宫还有奏折要批。”


黎扶宁跟在公主身后缓步走出酒楼,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锋利。


他突然停住脚步


“景文。”


他蓦地转身,眼神闪过一抹寒光。


“那些人舌头太长了”


一片乌云恰巧遮住月色,他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声音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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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在讨论明日天气:“可以不要了”


马车摇晃,宋幼宁将额头抵在车窗上。


黎扶宁忽然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香甜气息顿时盈满车厢,是城南王婆家刚出炉的糖油果子,还冒着热气。


“殿下。”


他递了过去,耐心询问道,“殿下刚刚未吃饱,吃点垫垫?。”


宋幼宁咬了一口,糖丝黏在唇角。黎扶宁忽然倾身,拇指擦过她唇边:“臣还记得,您第一篇游记写的就是这家的糖油果子。”


马车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你早知道了?”


她声音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捏紧手中的糖油果子。


黎扶宁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裹住她单薄的肩:


“嗯。”


他系带子的手指很稳,“每年公主跑出宫,礼部就有人议论公主。”


“为何不告诉我?”宋幼宁突然转身


车帘被风吹得晃动,月光在他眉宇间流淌。


“告诉殿下……然后呢?”


宋幼宁呼吸一滞。


“是禁言?”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还是像先帝那般,将非议者投入诏狱?”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她想起父皇晚年,确实曾因一句“牝鸡司晨”杖毙过言官。


“臣能斩尽流言,却斩不尽人心偏见”


“所以...”


她嗓子发紧,“你就默默记着这些,然后什么也不做?...”


“然后等着。”


声音里带着几分虚幻的温柔,像是怕惊破一场大梦。


“等殿下自己发现,这江山……”将头帕递到她唇边,替她擦去嘴角的糖霜


“...终究要您亲自来扛。”


马车转过朱雀大街,远处宫墙的轮廓渐渐清晰,这世道的脉络,肩头的重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分明。


夜深人静,宋幼宁赤足踩在寝殿的绒毯上,心绪难平。


今日酒楼里的羞辱言犹在耳,心底翻涌的自责,那些华服盛宴、诗酒酬唱的过往,此刻都成了扎在心头的刺。


公主的称号突然重若千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珠子滴滴滑落。


只觉烦躁,她一脚踢开脚边的软枕,发现边上有只檀木箱。


“这是什么?”


她皱眉,掀开箱盖,里面竟是满满一箱信件。


“公主殿下容禀,小人是种地的王老五,去年大旱,按您游记里写的“以竹引水”法子,咱家十亩地竟多收了三石粮...”


第二封信笺上:“小人是开荔枝园的李六,公主的荔枝保鲜的法子,让岭南荔枝打开了销量,带动了岭南农业的发展。”


第三封字迹娟秀:“妾身乃苏州绣娘,照公主《大宋风物志》,小人学习了苏绣技术,找到了自己赖以谋生的法子...”


宋幼宁的手开始发抖,这些信不是她醉仙斋的,这些人仿佛是专门去各地找的反馈……


她醉仙斋虽收回信,但送信价格太高,送一次回信,起码的好几两白银,而这些平头百姓根本没有实力去写回信。


这些信纸有的粗糙如树皮,有的细腻如肌肤;有的带着海风的咸涩,有的浸透北地的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