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 68 章

眼泪从单阎的眼角滑落至他挺立的鼻梁,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家兽。


鬓边垂落的那一缕发丝让他看上去更是沧桑。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上前想要抱住付媛,可还是被她躲开。


眼泪直直坠入地面,让付媛想起从前的那场大雨。


大雨滂沱,单阎浑身湿漉漉的,只擎着猩红的眼看她,手上的血与雨水汇成涓流,触目惊心。


付媛同样的有些退缩,可她知道,这次放弃,或许再没有勇气提出和离。


但单阎的话的确触动了她。


成婚以来,他千依百顺,从未忤逆过她。


他只是执拗地想要将她占据,才恍然失言。


付媛的心里开始不停地为单阎找借口。


可一旦想到话本,却又开始动摇。


她微微弓着背,像是想要躲进外壳里,可她无处可藏。


“可…你答应过我的。”


她内心煎熬地挣扎着,声音也开始颤抖。


单阎看得出她肩上细微的震颤,没急着应答,反而上手搀扶,攥着她的手肘,“夫人没事吧…”


“一宿没合眼?”


付媛因他松开的手,顺利拿到了和离书,可心里却没有一丝欢喜。


她并未挣扎着将单阎推开,只是由着他替自己捋垂落在脸上的发丝,用温润的手掌抚摸她的脸。


她怔怔地看着单阎,一语未发。


单阎又接着问:“夫人可是病了?可找大夫瞧过?”


付媛摇摇头,只是垂下眼看他抓着自己的手肘。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正悻悻然缩回,又被付媛攥紧。


红彤彤的眼眶依旧无法掩盖他的欣喜若狂,他期待地看着付媛,反手又抓着付媛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


“…”付媛失笑,又扯扯嘴角,“单阎。”


单阎的心此刻仿佛从云霄直坠落地,摔得他疼痛不已。


她没有原谅他。


更没有心软。


“食言可不是堂堂三品漕司大人该做的事。”


彼时,单阎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抽离开,虚无缥缈的在两人之间徘徊。


脚步虚浮到他快要站不稳。


对她而言,他不再是“夫君”。


也不再是她的“竹马”。


而是“漕司大人”。


她不要他了。


他几乎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将付媛手里的信夺走,有气无力地应她:


“为夫不会食言。”


“和离可以——”他顿了顿,“只是得到阎王爷面前再离。”


付媛不解地看向他,却只得到他一句:“这是单漕司的意思。”


“…”她知道,他是最晓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话来反攻她的。


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的意味很明显。


他要告诉付媛,无论是青梅还是夫君,亦或是单漕司,他都不会放手。


“王母娘娘来了都没用。”付媛又将那和离书从单阎的手里抽走,脑子却忍不住要想方才单阎说的话,嘴角更是不争气地扬了扬。


单阎看到了那一抹笑,稍稍侧了侧脑袋,忐忑不安地试探:“夫人刚刚,笑了。”


付媛压下嘴角,冷漠地看向别处,又将单阎推远,“没有,不是要点卯吗?还不去?”


他看了眼付媛手里那封和离书,心里又是一阵张皇失措,却没了当初那种颓废无力的感觉。他点头应是,这便负手离开院子。


绷着一张冷漠的脸目送单阎离开,付媛才像是没了主心骨的泥人瘫软在石桌前。她趴在冰冷的石桌上,由着那阵寒意侵袭她的脸颊,目光却一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和离书。


纠结许久,她才下定了决心打开那封和离书。


正如她从前见到的那样,是单阎之前便写好的和离书。


可他分明不想离。


付媛不明白,若是他不想离,又何必当真写好这么一封和离书。


要只是用于威胁她,他完全可以上下嘴皮子一动便是。


彻夜未眠,付媛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


她完全没办法再冷静下来思考,即便是匍匐在寒冰似的石桌上也没能让她镇静。


她该歇息了。


再醒来,付媛转侧,却听见了男人的嘶声。


她猛地坐起,借着烛光看向身侧的单阎。


他并未与她同睡一张被,只是又重新拿了张薄被来披在腹上。


“你......”或许是因起床气,又或者是受惊过度,付媛的眼里满是厌恶。


她下意识地将他往外推,却听他呼吸声更是沉重。


彼时付媛才发觉,单阎赤/.裸着上半身,腰腹处裹了一层厚厚的棉布。


即便如此,血迹仍然从布条中渗出。


付媛惊愕地将他拉回,蹙着眉紧张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一对视,付媛便又注意到他高耸的颧骨上一片猩红。


“你......”即使知道这些明显是打斗的痕迹,可付媛却依旧不敢相信,“夫君从来不会与人打斗,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没事,”单阎将付媛轻抚他腰腹的手拉起,艰难地挪了挪身子,又道:“不打紧。”


“夫人...”他紧握付媛的手,艰难地抽着气。


付媛急出了眼泪,赶忙劝道:“都伤成这样了,就别说话了。”


单阎嘴里说着“不打紧”,鼻息却愈加沉重。


“再说话,今晚我可去跟娘睡了。”付媛知道劝不动他,便改成威胁他。


焉知外人皆认为威武堂堂的漕司大人,竟会为了与夫人同床而低头。


单阎的确消停了,乖顺地抱着薄被,由着付媛将自己身上的被褥分与他一半,只有眼珠子一直忍不住盯着她,在她身上打转。


“熄灯。”付媛道。


“好。”单阎蹙眉,捂着腹部艰难爬起身,却又被付媛按下肩。


“......让你去你真去。”付媛无奈地嗔他一句,起身将屋里的烛光都吹熄,依旧只留了床头的一盏。


付媛知道问单阎伤势如何得来的,他也不会回答,也省得费力气,便将一只手压在脑袋下安然地准备睡个回笼觉。


可她已然是睡了一整个白天,又何来的睡意。


她只好稍稍侧过身,看向单阎。


单阎没办法侧身睡,只能直挺挺地仰着脑袋,紧闭双眸。


付媛看着他颤动的睫毛,搭在被褥上修长的手指,深邃的眉眼,乖巧的睡相,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波澜。


唯一与这些美好格格不入的,是半露在被褥外的胸脯,反复起伏着,在付媛看来那简直是万两黄金摆到了贼人面前。


她看了眼单阎紧阖的双眼,又看了眼男人的胸口与上方明显的锁骨,稍稍探出了手。


悬在半空的手被男人紧握,逮了个正着。


“夫人。”他没睁眼,只有失笑嗔出的鼻息打在她手上:“骚扰病患可不好。”


“何况你即将就不是我的夫人了。”


“那不离了能摸吗...?”付媛的嘴角抿成了细线,像是被他那胴体迷惑了心智。


单阎猛地一起身,腰腹的血直直地朝他腰下淌,他却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仿佛只要付媛一句应答他就能恢复得生龙活虎,“当真?”


见他反应这样大,付媛的情绪立刻抽离出来,一门心思想让他歇息,便伸手按下他肩头。


“夫人......”单阎眉头微微挑起,像是在等待付媛的首肯。


付媛盯着他,委屈的双眸一直紧紧跟随着她,看得她良心不安。


她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却不想如他的愿,便别过视线装作没听到。


一个扮猪吃虎,一个装傻充愣。


付媛背对着单阎睡下,这才敢肆意地扬起自己的嘴角偷笑。


有时候她会想,夫君生得俊俏也会有烦恼。


比如看见那张脸巴掌就舍不得落在脸上,又或是争吵后盯着那迷人的五官会忍不住抿嘴笑得像捡了个大便宜。


次日,付媛像平时一样到庄十娘的食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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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着了个熟悉的面孔——


付老爷。


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巷脚,朝付媛招手。


她蔑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见付媛不肯看他,他又只好从巷子里走出来,踏入食肆。


付媛将他拦住,不想让他再纠缠庄十娘,“你来这作甚?又想打娘?”


“媛儿,我好歹也是你的爹爹,怎么能这样想我呢。”他假模假样地讨好付媛,得到的却是更多的白眼。


“爹爹?我爹早死了。”付媛不想再接他的话茬,谁料竟直接激怒了他,张着五指便要往付媛身上打。


从后厨端着面汤出来的庄十娘看见这一幕,不由分说便将滚烫的汤往付老爷身上倒,临了还不忘将他推开,“阴魂不散!不是说好和离了吗,你还来这作甚?”


付老爷拍了拍身上粘连的米线,痛苦不已地捂着肚子,“你敢烫我?我看当真是近些时日打少了,竟敢如此放肆!”


“你打!有本事你就在这儿打死我!我不怕你!”付媛挺身在庄十娘面前护着,就像儿时被庄十娘护在怀里那样。


从前庄十娘都会在后头,佝偻着身子央着付媛的衣袖,哀求她不要与付老爷作对。


可今日她只是站在付媛的身后,背挺得直直的,仿佛女儿就是她最坚硬的外壳。


“少在这丢人现眼,跟我回去!”付老爷想要越过付媛拽走庄十娘,可庄十娘愣是不由他,反倒是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想要娘回去,早干嘛去了?”付媛叉着腰,眼神瞥向金枝,示意金枝去报官。


庄十娘住在单府的这些月份,付老爷不曾出现过,可偏偏是今天,说什么都想要拽走庄十娘。


付媛腹诽,家里该是出了什么事,才非要拉拢着庄十娘不可。


官差来得很快,却看着付老爷与付媛面面相觑。


一边是富商,一边是漕司夫人,他们是谁也惹不起。


“何人在这儿纠缠不休?扰本公子清梦。”裴俅的声音从对面烟花之地的楼上传来。


中间相隔的小道并不算宽敞,付媛一眼便看得出裴俅的脸上有伤。


她正怔怔地回想起昨日单阎脸上的伤,付老爷便趁机溜走,巴巴地往对面楼上赶,嘴里嘟囔着:“裴公子来得正好!”


裴俅垂眸看着楼下的付媛,恣意地笑着,仿佛在等她一声道谢。


付媛转身离去,这便撞上了一个乞儿。


那人衣衫褴褛,朝着付媛猛猛磕头,一个劲地道歉。


付媛没心思分神,只摆摆手便让他走。


她回身安抚庄十娘,却依旧心不在焉。


庄十娘看得出她心事重重,这便说着“我还忙着要做新菜式呢”打发了付媛。


付媛像是丢了魂一般,游步到李豫和的书斋前。


焉知等待她的竟是闭门羹。


即便知道书斋闭门不迎客,付媛还是尝试着叩了叩门。


“谁?”


“是我,付媛。”


烦琐的门锁声,叮叮当当的,听得付媛的心更乱。


李豫和从门口探出脑袋,面露难色:“你快走吧,近几日风声紧,戏园子都只能闭门了。”


这些月份来戏园子挣得盆满钵满,付媛的钱袋子也鼓鼓囊囊的,反倒是裴俅的戏班子关停了。


付媛没懂,自是茫然地看着他。


“前阵子也不知是哪来的生面孔,自称是什么官,命官差将这些话本都收走了。”为了让付媛尽快离开,不跟此事扯上干系,他只好言简意赅地告知她事情原委。


“还有你近日在写的那本,可千万得藏好了,若是呈到圣上面前……”他不好多议论什么,只使个眼色让付媛意会便闭门了。


付媛虽不知道李豫和为何有这样的猜测,却猛地回想起那日与单阎的争吵。


他并非是不允许付媛写话本,更不是醋意占据了大脑。


付媛这才晓得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话本。


这一摸,便让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怀里空空如也。


话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