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霓 作品

41. 六礼初行七魄已散3

怀晴一愣,她会如何选?


一个可能身怀秘密的人质,还是全城百姓的性命?


还未等她想周全,耳边响起笃定的声音:“好,容悦此人,还与你金光明社。”


沉默半晌,裴绰方才还大言不惭地表示不受威胁,此刻话出口,竟有些谦逊君子的模样:“如何归还?还望贵社告知。”


画舫上,风吹起茜罗轻纱,美人独坐,显得如梦似幻。


她似乎早有料想,从袖中掏出泛黄的火折子,笑道:“大人自然是从哪儿抓来的,还到哪儿去。”


裴绰双手一拍,“来人,带容悦。”


未几,一影卫押着容悦跨过石桥,不远不近地隔着画舫对望。容悦满身脏污,眸子晶亮,一见裴绰便望天大笑:“裴贼,我给你说过的,金光明社的人,你碰不了!”


裴绰凝眉道:“送去永安坊,玄女庙。”


十来位影卫押着狂笑不止的容悦离去,暮春的风一吹,湖面泛起涟漪,吹得诸人寒颤连连。


画舫上,如梦如常地喝酒,竟坐在古琴前轻捻琴弦。


“阁老放心,等收到信号,确认我的人领回容悦,我自归去。金光明社,不屑诡诈。眼下闲着,不如也给诸君弹琴唱曲?”


湖心亭诸位官宦对满花楼花魁甚为熟稔,也有一掷千金只为听她抚琴的,也有为其争风吃醋的公子哥。此时均双手抱头,窝在亭台一角,瑟瑟发抖,哪里还有心思听曲。


裴绰从容地挑了个石凳坐下,径直看向她:“不如弹一曲嘉祥小调。”


如梦摇摇头,“我不会。不如弹一曲昭明太子写的曲子吧。”


怀晴心头泛起酸涩。


昭明太子惊才绝艳,随手谱的曲子亦动人心弦。凡有井水饮处,自有人临风而唱太子词。自大周开国以来,朝廷严令禁止坊间弹唱太子旧词。


“今日伤心浑似醉,凭高不见神仙。


蜃阙鱼沉,鸾笙凤冷,人事皆迁。


兴亡一瞬,断鸿声里,江汉苍然。”


曲终,风尽。


天际忽地响起一声爆竹,绽放一朵盛大的碧色烟花。


如梦仰头看了一眼,笑道:“我该去了。”说罢,轻捻火折子的盖头,吹一吹,火星炸裂开光芒。


“如梦——”


岸边忽然传来一声高呼。众人抬眸望去,原来是竹影背着一红衣女子,快步奔向画舫的方向。


亭上,谢无极高呼:“宴四公子,莫被这花魁娘子骗了去!”


尖利的声音被风卷去,竹影忽地顿住脚步,放下红衣女子,扑通一声跳入碧湖,朝画舫游去。


怀晴心头一暗,若是竹影不怕被人看穿身份,怕是要轻功而来,掠走如梦。


“四郎!”如梦惊得捂住胸口,手却也不紧不慢撒开火折子,火光溅落在酒液上,火舌腾的升起,卷起轻纱。火焰顺着风势猛涨。


华美画舫眨眼间被淹没,碧湖上如同盛开着一朵烈焰吐蕊的花。


“对不住了,四郎!”火海中,如梦的声音如同鬼魅:“我如梦骗过很多人,唯一对不住的便是你。就此别过了!”


“那又怎么着?我也骗你了啊!”


竹影边游,边喊,声音带有绝望的哭腔。


怀晴从未见过这样的竹影。


哪怕是当年慕宁失踪时,他也只默默地拎一壶酒,坐在屋顶喝闷酒,喝了三天三夜,从屋顶上摔了下来,碎了骨才罢休。


然而他却游不进火海。


湖心亭上,诸人唏嘘。


有人叹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温柔乡里的常客,竟也有真心倾慕女子的时刻。四公子忒惨了,若真的只是花魁,便是城中佳话了……”


眼看火焰吞没画舫,竹影浮在水中,不靠近岸、亦不靠近游船。


绿色衣袍翻飞,如同碧色的水鬼,幽幽的孤魂。


日暮西斜,残风呜咽。


诸人怔了怔,谁能料到大周最显赫的婚宴,成了如今的模样。


喜婆更是面色惨白,脚打哆嗦,暗自抚着木柱强打精神。


裴绰静静地瞥了一眼喜婆,“下一步。”


喜婆:“……啊?”


“夫妻对拜的下一步。”裴绰好心提醒道。


亭上诸人面面相觑,均心道:都这般模样了,裴阁老还想着成亲呢!


喜婆皮笑肉不笑,配上乌紫的唇、白纸般的脸,显得瘆人极了:“下一步,送入洞房!”


尖锐的女声在冷风中破了嗓。


“等一等,不如直接跳入这一步。”眼见暮色将至,怀晴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绰:“宾客受惊,哪里需要新郎官一一敬酒?不如官人,直接洞房花烛,先喝合卺酒?”


裴绰金冠玉容,凤目长眉,眉心一粒痣显得如有神性。听怀晴如此说,竟挑眉深深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行啊,就听夫人的。”


恰此时,竹影从碧湖中游上湖心亭,湿透的发丝垂落,囫囵倒在地上。谢无极好心去扶,竹影却索性趴在地上,似在抽泣。


众人三言两语劝慰这位失意贵公子之际,怀晴却瞥见了竹影左手微蜷的手指,十指中指交叉。


有人死了。


怀晴远望了一眼隔湖相望的红衣女子,心里一片清明:裴渊死了。


身旁的喜婆手指在打哆嗦,连带着怀晴的指尖也颤了一下。


她假作羞涩地看向裴绰,捂着嘴唇,似乎孕期不适的模样。


裴绰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竹排从碧湖中飘然而至,翠竹间缀满红绡。


江流撑着长竿而来,昂着下巴,喜气洋洋道:“我来送公子爷入新房!”


喜婆嘴角抽了抽。


亭上诸君俱是沉默,京城里谁见过这般别具一格的迎亲入洞房方式。


竹排小而窄,只喜婆并两位新人上竹筏,引得喜婆腿脚直打颤。亭上贵客又被另一豪华画舫接去,送去院中隔离。


小舟碧湖,微风淡水。


怀晴是当真喜欢这样的成亲仪式,若对象不是裴绰。


“从未想过,大人这般闲情逸致。”怀晴站在竹排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不过知道夫人喜欢,便投其所好。”裴绰微微一笑。


怀晴倒没去探究裴绰是如何知晓的,脚边波光粼粼,远处霞光万丈,听一旁的裴绰轻声道:“不如,你我来打一个赌?”


“哦?赌什么?”


“就赌,鬼公子会不会现身荔园。”裴绰一瞬不错地看着她的眼睛。


谈话间,喜婆不知何时早已晕厥,倒在竹筏上。


“大人,你在想什么?凭什么以为他会现身?”怀晴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觉得他是我兄长,妹妹出嫁,便会到场?是你想岔了,还是糊涂了?莫说他知道你不是我意中人,就算是,这真是我婚宴,他也不会现身。”


“我于他,不是妹妹,不是亲人,是一把刀。”


她的声音轻而淡,像是雨停后叶尖垂落的水声。


裴绰坚持道:“若我赢了,妍妍,你怎么说?”


“任君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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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晴淡淡道。


“若他真来了,你便要当真做我的夫人了。”


裴绰认真地看进她的眸子里。


话音刚落,竹筏停在一片莲藕深处。


莲花还未盛开,一个个冒着绿色的小骨朵,清新可爱。一红衣女子迎风而立,站在码头旁。来人正是红灯。


裴绰牵着手中红绸,引怀晴下竹筏:“你不是不适么?刚巧,红姑娘给你看看。”


怀晴一脸“你会这么好心吗”的表情,一双桃花眼不可置信地瞪得极圆,娇媚可爱,引得裴绰噗嗤一笑:“免得你日后说,我亏待了我们的孩子……”


孩子?


红灯身形一歪,忙上前搀扶住怀晴,眉毛拧成一团,待指尖摸了摸怀晴脉搏,眉间才舒展开来。


新房院落雅致,几丛青竹,吟吟凤尾,名唤“公主阁”。


牌匾是裴绰亲自写的三个大字,遒劲有力,正中央挂着一个极喜庆的红花。


怀晴站在牌匾下,凝望着牌匾:“从未见过这般直白的名字?”


裴绰挑眉笑道:“见文知意。”


前朝公主,还是正经公主么?


怀晴摇摇头,刚踏入院落,便见几只玉色红眼的小兔子蹦蹦跳跳,掩于竹林间。


“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小兔子,从前央着大人们给你买一只。奈何我们没银钱,只得去山里捉了一只野兔,拴在破庙里。”


“结果有一日,兔子野性难驯,逃跑了,倒惹你哭了好几日。”


裴绰轻轻笑了,“而今,这么多的兔子,倒也不怕它们逃跑了。”


怀晴的心忽地一刺。


裴绰口中的“大人们”指的是多年前清正的少年,和那个良善的跛乞。


谁料,等她长大后,少年亲手杀了跛乞。而她,又要亲手杀掉少年。


沉思之际,忽听耳边传来一句郑重的话:“爷,出事了!”


说话的正是江流,表情认真严肃,手中握着一只肥大的白鸽,鸽腿上还挂着一封红泥封笺的信。


“金吾卫全营出动,正赶往荔园。幼帝以阁老喜宴上天麻重现的名义,要围攻荔园。这是沈磐的主意。他从密室逃出来了,不对啊,爷!原来沈磐是幼帝的人!”


江流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令人震惊。


怀晴与红灯悄然对视一眼,均已了然。


裴绰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朝野,众人只当幼帝是个傀儡。没料想,幼帝亦是个翘楚,暗中筹谋,竟也网罗了沈磐这般甘愿赴死效忠之人。


沈磐假冒分花拂柳,若能成功刺杀裴绰,除掉幼帝的心腹大患,自然乐见其成。


若刺杀不成,也不会打草惊蛇,反而使得裴绰欲除暗云山庄而大快。幼帝坐山观虎斗,即可。


一石二鸟,幼帝年虽十五,心机不可谓不深。


红灯眸子掠过一丝担忧。


这淌水,可真浑啊。


各方势力如乱麻一般,缠作一团。


裴绰却仿若没听到江流的汇报,径直走向喜字满窗的厢房:“还没喝合卺酒呢!”


诸人:“……”


江流性子急,快步上前:“爷,可是金吾卫快要围剿荔园了啊!我们如何应对啊?”


喜烛滴落红色的蜡泪,灯火明灭。


裴绰的脸掩在烛影之间,声音淡漠:“他还不敢。天麻重现,圣上忧心,情有可原。我们只需扫榻以待,以迎贵客。”


“贵客?”


“鬼公子,来了。”


裴绰笑若流风回雪,甚是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