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吃月亮 作品
17. 认错
*
阿莲撑伞走在鬼市长街上，红伞，红裙，新上了桐油的伞面，倒映檐角烧成一片的猩红灯火。黏腻的香膏味从纸灯笼里透出来，带着某种糜烂的腐腥气。
鬼们说，这一带花楼酒楼聚集，妖冶狐鬼，多情妖魔，在此醉生梦死，颠鸾倒凤。
阿莲知道自己不适合混到这种场所来，因而专门买了件与她先前所穿相比颇为暴露的诡艳红裙，又零散买了许多鬼气森森的配饰，譬如骷髅头的小戒指，缀了簇红狐狸毛的骨钗。听说鬼域的妖鬼最忌讳生人入内，若暴露了身份，她定然会四处碰壁。
可这装扮能模仿，脸却不好换。听说，鬼域的人皮卖得极贵。一张面容姣好的皮相，是多少妖鬼穷极一生也买不到的。
阿莲恰好长了张看起来很贵的脸，脸廓圆润，额头饱满，圆眼，短下巴，师父说，这是顶顶有福气的长相，笑时娇俏，不笑时，嘴角则自然向下，认真盯着某处看时莫名倔强。
但阿莲总是弯着眼笑的，一汪荡漾的眼波下有月牙儿似的卧蝉。师父说她立在那儿，就像朵凌波逐水、永不凋零的秋色睡莲。
会画皮的妖，最爱收集美人皮。阿莲这款称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是少有的皮相。
不少牛头马面、狐精山魈走到她面前问:
“这张皮哪里买的？十两红骨能卖否？”
“我从前没用过你这款，倒新鲜。”
“不好意思姐姐们，我的皮不卖。”阿莲正四处张望瞧新鲜，回过神来，连忙拒绝。
奈何来问的妖鬼越来越多，阿莲站在那，几乎要变成件炙手可热的商品。
“我的皮不卖，真的不卖。”
“在哪买的？额……随便买的！”
“本人自用，谢绝出售！”
逃跑！阿莲心里只充斥着这一个念头。单薄的一层衣衫下，她属于人类的温热太危险，她不能被困在鬼群中太久。
藏在袖口下的手摸向腰间乾坤袋，抽出张烟符，而后飞快往脚下一丢，浓烟四起，阿莲一个飞旋跃出鬼群，闪身藏进阴暗小巷里。
脊背紧贴着寒凉墙砖，刚收好的伞被紧紧抱在怀里，随喘息声起伏。穿巷的风阴嗖嗖地从袖口灌进来，阿莲忍不住哆嗦。
那些鬼身上透着股阴气，是杀了许多人、被脏血浸透了的味道，阿莲本能地抵触和恐惧。无间鬼域是六界中鼎鼎有名的三不管地带，不少作恶多端、世所不容的妖鬼，换幅人皮，改个名字，便能在此乐得逍遥。
视线往上移，一座古朴的雕花门，花筒花板雕琢精细，红木檐枋下垂下串绣球花灯笼，彩纸折的，十二只铃铛似的小花，每只都用金粉细染了蕊，刚好拼成一簇。三簇一串，最下那一簇尾还系着水晶坠子和银镂香铃，风动铃摇，铃中香丸滚落出细粉，有凉丝丝的香气，像初晨龙脑树上滴落的露水。
阿莲喜欢这香丸的味道，刚好和匾额上的“槐夏风清”相应。行云流水的刻字上，流淌出浓绿山野间闪烁细碎银光的泉。这样的小店，与森然的鬼域格格不入。
是这里没错了。
槐夏阁。南宫玉服下的仿制的荼蘼诀，就出自这间藏在巷深处毫不起眼的小作坊中。
阿莲走上踏垛，扣响门环。三声后，门自开，门内光怪陆离，竟一时晃眼。更浓的龙脑香铃味夹着清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半醉。
待眼睛适应一阵睁开，阿莲才发现，那些晃眼的东西，是无数只从天花板上以银线垂下的、用琉璃彩纸折成的绣球花铃，高低错落，鳞次栉比，恰若星辰坠野。绣球花旋转时折射门外灯笼火光，五光十色，满目璀璨。
阁主定是个极有品味的人。阿莲小心翼翼拨开绣球花铃，穿梭进一片清灵的叮咚声。这铃阵似乎没有尽头，走了一阵儿，阿莲被晃得有些晕眩，不得不停下扶额揉两下太阳穴。却忽而听得万籁俱寂，铃音尽歇，晃觉有诈。
然为时已迟，阿莲猛然发觉周围绣球花铃已悄然变幻位置。三只高度相同的花铃若连作一排，则自动结成一面光墙结界。还可以六、九、十二等更多花铃连作长墙，长短墙纵横相接，形成无数条甬道和岔路。
阿莲这才发现，这些花铃的材质，根本不是普通的琉璃彩纸，更像某种纤薄而具有韧性的晶体。
这是八卦阵迷宫，由八个阵势组成，分别为群英阵、连环阵、诱敌阵、将军阵、卧龙阵、长蛇阵、迷魂阵、十面埋伏阵，每个阵法走势诡谲多变，层层玄机。
阿莲在准备神考时对八卦阵略有涉猎。只因千年前某次垂名青史的以少胜多战役中，就用到了这一八卦阵行军布阵。
这阵看似复杂，走势却有规律可循，摸索行走一阵，便能确定自己在阵中的位置。接下来的路如鱼得水，不消一炷香，便已走出绣球花铃八卦阵。
光墙于身后圮塌，抬眼看，珠箔银屏，逦迤而开，有假山错落，泉水叮咚，奢华处又不失山野雅趣。四周皆以博古架代替墙体，四处陈列珍奇异宝。
这才算到了真正的槐夏阁，珠帘半掩后，有绿衣少女，翘腿半卧在紫檀贵妃椅上，垂在床边的手拎只小酒壶，水灵灵的，像颗玉盏上新剥的翠绿葡萄。
不等阿莲开口，那少女先俏笑而言：“姑娘远道而来，先喝杯茶如何？”随即挥手，一只茶盏稳稳飞至阿莲手前。“我阁前铃阵许久未迎客人，不知花铃上可否落了灰，染脏了姑娘的漂亮衣裳？”
阿莲接下茶盏，没喝，先笑答：“铃音清越，香气袭人，美不胜收。”
少女道：“我这铃阵，专门准备给潜入鬼域的活人。你不知道吧？我最讨厌活人了。”
阿莲闻言一抖，但还是强装镇定地笑笑：“阁主，我实在是有事相求。若您厌恶活人气息，我站得离您远些就是了。”
少女闻言掩面而笑：“不必如此紧张，我叫尽夏，槐夏阁阁主。我虽然讨厌活人，但你，我还挺喜欢的。”
话音未落，一抹绿影窜近身旁，纤纤玉指抚上阿莲肩头，带着香气的发丝从颈后滑落。
“金环，十里伞，濯尘剑，你这小姑娘看着平平无奇，竟是藏了一身宝贝啊。”
“阁主想要吗？金环可以给你，剩下两个不行。”阿莲歪头狡黠一笑。
尽夏冷嗤：“你当我傻吗？”
“阁主可知道荼蘼诀？”阿莲问。
尽夏道：“自然知道。在这西拜海国边界，有地名为菌沼。千年前，有妖龙从此间出，妖龙与菌沼中的魔花‘鬼荼蘼’共生，能吞噬灵力而修炼。这种吞噬功法，就被称为邪法荼蘼诀。”
“我想知道荼蘼诀如何能解。”阿莲道。
尽夏道：“槐夏阁讲究等物交换，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答了你，你也要答我。”
阿莲恬然道；“您要问什么？”
尽夏拍拍阿莲肩膀道：“姑娘稍候，我去去就回。”尽夏转身走进帘子里。阿莲这才发现，那六七重纱帘后，还有个隐约的影。
片刻后，尽夏回来，阿莲问她：“阁主这是……同时做两头生意啊？”
尽夏道：“有生意不做，算什么商人？现在我先说我的问题，正经问题，你……有没有心悦的人？对了，答我时要贴上这张真言符，不许说谎哦。”尽夏抬手在阿莲脑门上拍了张符。
阿莲愣了一下，问：“这问题是你要问我的，还是那位客人要问我的？”
“哟，姑娘聪明啊。”尽夏佯装震惊：“在你这儿，我是卖家；在那位客人那儿，我是买家。这问题的确是那位客人要问的。”
“……没有。”阿莲答。
真言符“哗”一声烧作飞灰。
“啪”的一声，尽夏在阿娘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你说谎了哦，这是惩罚。”
“我不太懂，何为心悦之人。”阿莲道。
尽夏道：“你就说，你有没有在见到一个人时，总忍不住看他，心跳声很快，像擂鼓?”
“………有的。这问题我答了，该你答我了。”阿莲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
“要解荼蘼诀，需要两种药引。第一种，就是妖龙血液滋养的鬼荼蘼，我这里恰好有这种鬼荼蘼的标本，姑娘可想看看？”尽夏问。
阿莲点点头。
尽夏却道：“我给你看这朵鬼荼蘼，作为交换，你要给我看看你的剑。”
阿莲能看出来，尽夏很喜欢她的剑。
阿莲将濯尘递于她，尽夏一面捧着濯尘爱不释手，抚摸着剑柄上的水晶萤石啧啧称赞，一面爬上梯子，从博古架高处取下只陶罐来，扔给阿莲，告诫：“当心些，它可是活的。”
阿莲小心翼翼揭开陶盖，陶罐中是朵红色荼蘼，有红线般的花丝缠绕，娇嫩的花瓣有生命般翕动。阿莲伸手触碰了下那花丝，花丝竟如水母触须般绕指而上。
“这么美的东西，当真是魔物？”
“许多东西可不能只看外表。”
阿莲正要把这荼蘼花放回罐中，那赤红的花丝突然疯长起来，托举着花丝中心那朵荼蘼花，直直穿过似五层纱幔，往阁深处飞去。
“欸？别跑啊！”
阿莲慌忙追去，一路破开层层白幔。
到最后一层帷幔前，阿莲停下了。她看见无数柔韧的花丝连接着纱幔后的那个人影。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中探出来，掌心间，方才那朵乱窜的荼蘼花正乖顺地蜷缩着，像只红色的小兔。
阿莲伸出去的手猛然抽回来了。
然后她听到乖巧到有些祈求意味的声音从帘子后面飘过来：“师父，我的花，给你。”
“……”
尽夏这时才匆匆赶过来，讶异道：“哟，两位原来认识啊。”又朝帘后笑道：“公子要的答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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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替你问到了哦。”
“我不认识他。”阿莲一把夺过那朵荼蘼花塞回罐子里，递回到尽夏怀里。
“师父，原谅徒儿，好吗。”
“……那日在剑冢，你不是告诉我，你恨我，做梦都想杀了我吗。现在装出这幅样子又是要给谁看？”阿莲把下唇咬得泛白。
“师父，让徒儿来告诉你为什么。”一只手不由分说抓住阿莲，将她拽进纱幔后，阿莲一时没反应过来，径直撞进氤氲香气的怀抱。
“等等……”
“师父，你摸这里。”越惊霜已抓着她的手，按在了他胸膛的位置。
坚硬，冰冷，硌得手疼。
斗篷之下，是副没有血肉的骨架。他苍白的手抓着她一路往下，依次摸过六个锐利的突起，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阿莲意识到，那是钉在他身体里的六颗寒骨钉。
“我是副死了很久的骨架，我只是害怕，害怕师父会嫌弃我，厌恶我。”
越惊霜低垂着头，虔诚地凝视阿莲，暮沉的眸色灼烧出炽烈的温度，说话时，胸腔每一根骨头都在共振。
阿莲抬头，单手捧起他的脸，道：“霜霜，很多时候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该信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何况，猜出你的真实身份，一点都不难。”
阿莲看到少年水光潋滟的瞳孔，烛火般左右摇曳。这样具体而分明的一张面容，她已有数月未见，如今竟如此不真实。或者说，她从未看清过真实的越惊霜。
可怜的炉鼎，惊世的妖龙，苍凉的骨架，杀人的恶鬼，哪个才是他。
越惊霜对她来说，是雪中匣，雾中花。有他在的回忆里，总下着连绵不断的雪，将他的神色与面孔一同模糊在苍茫的白色里。她分明能感受到，他对她的依恋，就像小猫依恋主人一样，单纯，直白，毫不遮掩。
她也想回应以直白，可她没法对一个藏匿在雾中的人毫无保留。
“师父……”
“霜霜，你该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别再用荼蘼诀害人了，趁一切还来得及挽回。”阿莲道。
沉默良久，阿莲听到一声冷笑，无尽的悲凉从这笑声中生长出来，让她胆颤。
“师父，你为什么也要像他们那样，把罪名如此自然而然地加在我身上呢。”
“真正的荼蘼诀由你而生，不会凭空出现，凭空蔓延。诏仙稿递到了我手上，我不能不管这件事。”阿莲道。
“若是极仙殿要取我项上首级，师父也会奉上吗。”越惊霜抚摸着阿莲的手，问。
“……若你真的罪无可恕，我会陪你一起，去偿你的罪孽。”阿莲垂眸道。
“我最大的罪孽，就是没能料到你会被卷进这件事来。我该把他们带到剑冢，慢慢同他们玩这个游戏，那里没人能管得着。”越惊霜淡漠地吐出骇人的话。
“游戏？人命也是你游戏的一部分吗？”阿莲越来越看不透他，她只觉得他天真又残忍，敏感又冷血。
“师父，雾雪山，红绫阵，我会在那里等你。那里，你会看到你要的真相。”
指尖的温润皮肤解离成雪屑，哗然着从指缝发丝间四散而去，一朵红色荼蘼悠然飘落，不偏不倚，挂在了髻间银簪上。
越惊霜消失了。
尽夏笑嘻嘻走过来，打趣道：“妖龙可是我的老客人。你猜，我刚刚用一个问题和他换的，是什么？”
“什么？”阿莲问。
“正是你要的，荼蘼诀解药的配方。”尽夏道：“而他原本来找我，是为了讨回在我这里寄存了很久的、属于他的东西的。”
尽夏拉起阿莲的手，挥手推开四五重博古架，架上的珠玉古董叮当碰撞，终于，露出博古架后的暗室来。
两排烛火依次燃起，火光中，暗室中央，四条小铜龙托举着一只巨大的托盘。托盘上，是棵红珊瑚树般妖冶艳丽的东西，主干上分出无数细而长的触须，仍在轻轻摆动。
阿莲知道，这绝不是珊瑚。
“这是从妖龙尸体中抽出的龙筋，有了龙筋，他才能修补好他的身体。”尽夏话锋一转：“而且，这龙筋，也正是你要的，荼蘼诀解药的第二味药引。”
阿莲欲去触碰这棵红珊瑚树的手僵住了。
“妖龙为我留了话，他说，这两味药引，若你要，便赠予你。”尽夏满眼玩味。
“我要先告诉你，没有龙筋，他会永远都只是一幅骨架，永远忍受身体残缺的痛苦。如何，你要来炼制这份解药吗？”尽夏问。
阿莲摇着头后退。那密密麻麻的血色扎得双目刺痛，她不敢再抬头去看。
“姑娘慢走。”
无数垂落的绣球花铃在背后如涟漪般打开又合拢，铃音左推右搡，将阿莲送出槐夏阁。
雾雪山，红绫阵。
越惊霜还在那里等她。
阿莲撑伞走在鬼市长街上，红伞，红裙，新上了桐油的伞面，倒映檐角烧成一片的猩红灯火。黏腻的香膏味从纸灯笼里透出来，带着某种糜烂的腐腥气。
鬼们说，这一带花楼酒楼聚集，妖冶狐鬼，多情妖魔，在此醉生梦死，颠鸾倒凤。
阿莲知道自己不适合混到这种场所来，因而专门买了件与她先前所穿相比颇为暴露的诡艳红裙，又零散买了许多鬼气森森的配饰，譬如骷髅头的小戒指，缀了簇红狐狸毛的骨钗。听说鬼域的妖鬼最忌讳生人入内，若暴露了身份，她定然会四处碰壁。
可这装扮能模仿，脸却不好换。听说，鬼域的人皮卖得极贵。一张面容姣好的皮相，是多少妖鬼穷极一生也买不到的。
阿莲恰好长了张看起来很贵的脸，脸廓圆润，额头饱满，圆眼，短下巴，师父说，这是顶顶有福气的长相，笑时娇俏，不笑时，嘴角则自然向下，认真盯着某处看时莫名倔强。
但阿莲总是弯着眼笑的，一汪荡漾的眼波下有月牙儿似的卧蝉。师父说她立在那儿，就像朵凌波逐水、永不凋零的秋色睡莲。
会画皮的妖，最爱收集美人皮。阿莲这款称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是少有的皮相。
不少牛头马面、狐精山魈走到她面前问:
“这张皮哪里买的？十两红骨能卖否？”
“我从前没用过你这款，倒新鲜。”
“不好意思姐姐们，我的皮不卖。”阿莲正四处张望瞧新鲜，回过神来，连忙拒绝。
奈何来问的妖鬼越来越多，阿莲站在那，几乎要变成件炙手可热的商品。
“我的皮不卖，真的不卖。”
“在哪买的？额……随便买的！”
“本人自用，谢绝出售！”
逃跑！阿莲心里只充斥着这一个念头。单薄的一层衣衫下，她属于人类的温热太危险，她不能被困在鬼群中太久。
藏在袖口下的手摸向腰间乾坤袋，抽出张烟符，而后飞快往脚下一丢，浓烟四起，阿莲一个飞旋跃出鬼群，闪身藏进阴暗小巷里。
脊背紧贴着寒凉墙砖，刚收好的伞被紧紧抱在怀里，随喘息声起伏。穿巷的风阴嗖嗖地从袖口灌进来，阿莲忍不住哆嗦。
那些鬼身上透着股阴气，是杀了许多人、被脏血浸透了的味道，阿莲本能地抵触和恐惧。无间鬼域是六界中鼎鼎有名的三不管地带，不少作恶多端、世所不容的妖鬼，换幅人皮，改个名字，便能在此乐得逍遥。
视线往上移，一座古朴的雕花门，花筒花板雕琢精细，红木檐枋下垂下串绣球花灯笼，彩纸折的，十二只铃铛似的小花，每只都用金粉细染了蕊，刚好拼成一簇。三簇一串，最下那一簇尾还系着水晶坠子和银镂香铃，风动铃摇，铃中香丸滚落出细粉，有凉丝丝的香气，像初晨龙脑树上滴落的露水。
阿莲喜欢这香丸的味道，刚好和匾额上的“槐夏风清”相应。行云流水的刻字上，流淌出浓绿山野间闪烁细碎银光的泉。这样的小店，与森然的鬼域格格不入。
是这里没错了。
槐夏阁。南宫玉服下的仿制的荼蘼诀，就出自这间藏在巷深处毫不起眼的小作坊中。
阿莲走上踏垛，扣响门环。三声后，门自开，门内光怪陆离，竟一时晃眼。更浓的龙脑香铃味夹着清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半醉。
待眼睛适应一阵睁开，阿莲才发现，那些晃眼的东西，是无数只从天花板上以银线垂下的、用琉璃彩纸折成的绣球花铃，高低错落，鳞次栉比，恰若星辰坠野。绣球花旋转时折射门外灯笼火光，五光十色，满目璀璨。
阁主定是个极有品味的人。阿莲小心翼翼拨开绣球花铃，穿梭进一片清灵的叮咚声。这铃阵似乎没有尽头，走了一阵儿，阿莲被晃得有些晕眩，不得不停下扶额揉两下太阳穴。却忽而听得万籁俱寂，铃音尽歇，晃觉有诈。
然为时已迟，阿莲猛然发觉周围绣球花铃已悄然变幻位置。三只高度相同的花铃若连作一排，则自动结成一面光墙结界。还可以六、九、十二等更多花铃连作长墙，长短墙纵横相接，形成无数条甬道和岔路。
阿莲这才发现，这些花铃的材质，根本不是普通的琉璃彩纸，更像某种纤薄而具有韧性的晶体。
这是八卦阵迷宫，由八个阵势组成，分别为群英阵、连环阵、诱敌阵、将军阵、卧龙阵、长蛇阵、迷魂阵、十面埋伏阵，每个阵法走势诡谲多变，层层玄机。
阿莲在准备神考时对八卦阵略有涉猎。只因千年前某次垂名青史的以少胜多战役中，就用到了这一八卦阵行军布阵。
这阵看似复杂，走势却有规律可循，摸索行走一阵，便能确定自己在阵中的位置。接下来的路如鱼得水，不消一炷香，便已走出绣球花铃八卦阵。
光墙于身后圮塌，抬眼看，珠箔银屏，逦迤而开，有假山错落，泉水叮咚，奢华处又不失山野雅趣。四周皆以博古架代替墙体，四处陈列珍奇异宝。
这才算到了真正的槐夏阁，珠帘半掩后，有绿衣少女，翘腿半卧在紫檀贵妃椅上，垂在床边的手拎只小酒壶，水灵灵的，像颗玉盏上新剥的翠绿葡萄。
不等阿莲开口，那少女先俏笑而言：“姑娘远道而来，先喝杯茶如何？”随即挥手，一只茶盏稳稳飞至阿莲手前。“我阁前铃阵许久未迎客人，不知花铃上可否落了灰，染脏了姑娘的漂亮衣裳？”
阿莲接下茶盏，没喝，先笑答：“铃音清越，香气袭人，美不胜收。”
少女道：“我这铃阵，专门准备给潜入鬼域的活人。你不知道吧？我最讨厌活人了。”
阿莲闻言一抖，但还是强装镇定地笑笑：“阁主，我实在是有事相求。若您厌恶活人气息，我站得离您远些就是了。”
少女闻言掩面而笑：“不必如此紧张，我叫尽夏，槐夏阁阁主。我虽然讨厌活人，但你，我还挺喜欢的。”
话音未落，一抹绿影窜近身旁，纤纤玉指抚上阿莲肩头，带着香气的发丝从颈后滑落。
“金环，十里伞，濯尘剑，你这小姑娘看着平平无奇，竟是藏了一身宝贝啊。”
“阁主想要吗？金环可以给你，剩下两个不行。”阿莲歪头狡黠一笑。
尽夏冷嗤：“你当我傻吗？”
“阁主可知道荼蘼诀？”阿莲问。
尽夏道：“自然知道。在这西拜海国边界，有地名为菌沼。千年前，有妖龙从此间出，妖龙与菌沼中的魔花‘鬼荼蘼’共生，能吞噬灵力而修炼。这种吞噬功法，就被称为邪法荼蘼诀。”
“我想知道荼蘼诀如何能解。”阿莲道。
尽夏道：“槐夏阁讲究等物交换，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答了你，你也要答我。”
阿莲恬然道；“您要问什么？”
尽夏拍拍阿莲肩膀道：“姑娘稍候，我去去就回。”尽夏转身走进帘子里。阿莲这才发现，那六七重纱帘后，还有个隐约的影。
片刻后，尽夏回来，阿莲问她：“阁主这是……同时做两头生意啊？”
尽夏道：“有生意不做，算什么商人？现在我先说我的问题，正经问题，你……有没有心悦的人？对了，答我时要贴上这张真言符，不许说谎哦。”尽夏抬手在阿莲脑门上拍了张符。
阿莲愣了一下，问：“这问题是你要问我的，还是那位客人要问我的？”
“哟，姑娘聪明啊。”尽夏佯装震惊：“在你这儿，我是卖家；在那位客人那儿，我是买家。这问题的确是那位客人要问的。”
“……没有。”阿莲答。
真言符“哗”一声烧作飞灰。
“啪”的一声，尽夏在阿娘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你说谎了哦，这是惩罚。”
“我不太懂，何为心悦之人。”阿莲道。
尽夏道：“你就说，你有没有在见到一个人时，总忍不住看他，心跳声很快，像擂鼓?”
“………有的。这问题我答了，该你答我了。”阿莲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
“要解荼蘼诀，需要两种药引。第一种，就是妖龙血液滋养的鬼荼蘼，我这里恰好有这种鬼荼蘼的标本，姑娘可想看看？”尽夏问。
阿莲点点头。
尽夏却道：“我给你看这朵鬼荼蘼，作为交换，你要给我看看你的剑。”
阿莲能看出来，尽夏很喜欢她的剑。
阿莲将濯尘递于她，尽夏一面捧着濯尘爱不释手，抚摸着剑柄上的水晶萤石啧啧称赞，一面爬上梯子，从博古架高处取下只陶罐来，扔给阿莲，告诫：“当心些，它可是活的。”
阿莲小心翼翼揭开陶盖，陶罐中是朵红色荼蘼，有红线般的花丝缠绕，娇嫩的花瓣有生命般翕动。阿莲伸手触碰了下那花丝，花丝竟如水母触须般绕指而上。
“这么美的东西，当真是魔物？”
“许多东西可不能只看外表。”
阿莲正要把这荼蘼花放回罐中，那赤红的花丝突然疯长起来，托举着花丝中心那朵荼蘼花，直直穿过似五层纱幔，往阁深处飞去。
“欸？别跑啊！”
阿莲慌忙追去，一路破开层层白幔。
到最后一层帷幔前，阿莲停下了。她看见无数柔韧的花丝连接着纱幔后的那个人影。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中探出来，掌心间，方才那朵乱窜的荼蘼花正乖顺地蜷缩着，像只红色的小兔。
阿莲伸出去的手猛然抽回来了。
然后她听到乖巧到有些祈求意味的声音从帘子后面飘过来：“师父，我的花，给你。”
“……”
尽夏这时才匆匆赶过来，讶异道：“哟，两位原来认识啊。”又朝帘后笑道：“公子要的答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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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原谅徒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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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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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冰冷，硌得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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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副死了很久的骨架，我只是害怕，害怕师父会嫌弃我，厌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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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看到少年水光潋滟的瞳孔，烛火般左右摇曳。这样具体而分明的一张面容，她已有数月未见，如今竟如此不真实。或者说，她从未看清过真实的越惊霜。
可怜的炉鼎，惊世的妖龙，苍凉的骨架，杀人的恶鬼，哪个才是他。
越惊霜对她来说，是雪中匣，雾中花。有他在的回忆里，总下着连绵不断的雪，将他的神色与面孔一同模糊在苍茫的白色里。她分明能感受到，他对她的依恋，就像小猫依恋主人一样，单纯，直白，毫不遮掩。
她也想回应以直白，可她没法对一个藏匿在雾中的人毫无保留。
“师父……”
“霜霜，你该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别再用荼蘼诀害人了，趁一切还来得及挽回。”阿莲道。
沉默良久，阿莲听到一声冷笑，无尽的悲凉从这笑声中生长出来，让她胆颤。
“师父，你为什么也要像他们那样，把罪名如此自然而然地加在我身上呢。”
“真正的荼蘼诀由你而生，不会凭空出现，凭空蔓延。诏仙稿递到了我手上，我不能不管这件事。”阿莲道。
“若是极仙殿要取我项上首级，师父也会奉上吗。”越惊霜抚摸着阿莲的手，问。
“……若你真的罪无可恕，我会陪你一起，去偿你的罪孽。”阿莲垂眸道。
“我最大的罪孽，就是没能料到你会被卷进这件事来。我该把他们带到剑冢，慢慢同他们玩这个游戏，那里没人能管得着。”越惊霜淡漠地吐出骇人的话。
“游戏？人命也是你游戏的一部分吗？”阿莲越来越看不透他，她只觉得他天真又残忍，敏感又冷血。
“师父，雾雪山，红绫阵，我会在那里等你。那里，你会看到你要的真相。”
指尖的温润皮肤解离成雪屑，哗然着从指缝发丝间四散而去，一朵红色荼蘼悠然飘落，不偏不倚，挂在了髻间银簪上。
越惊霜消失了。
尽夏笑嘻嘻走过来，打趣道：“妖龙可是我的老客人。你猜，我刚刚用一个问题和他换的，是什么？”
“什么？”阿莲问。
“正是你要的，荼蘼诀解药的配方。”尽夏道：“而他原本来找我，是为了讨回在我这里寄存了很久的、属于他的东西的。”
尽夏拉起阿莲的手，挥手推开四五重博古架，架上的珠玉古董叮当碰撞，终于，露出博古架后的暗室来。
两排烛火依次燃起，火光中，暗室中央，四条小铜龙托举着一只巨大的托盘。托盘上，是棵红珊瑚树般妖冶艳丽的东西，主干上分出无数细而长的触须，仍在轻轻摆动。
阿莲知道，这绝不是珊瑚。
“这是从妖龙尸体中抽出的龙筋，有了龙筋，他才能修补好他的身体。”尽夏话锋一转：“而且，这龙筋，也正是你要的，荼蘼诀解药的第二味药引。”
阿莲欲去触碰这棵红珊瑚树的手僵住了。
“妖龙为我留了话，他说，这两味药引，若你要，便赠予你。”尽夏满眼玩味。
“我要先告诉你，没有龙筋，他会永远都只是一幅骨架，永远忍受身体残缺的痛苦。如何，你要来炼制这份解药吗？”尽夏问。
阿莲摇着头后退。那密密麻麻的血色扎得双目刺痛，她不敢再抬头去看。
“姑娘慢走。”
无数垂落的绣球花铃在背后如涟漪般打开又合拢，铃音左推右搡，将阿莲送出槐夏阁。
雾雪山，红绫阵。
越惊霜还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