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六丑 作品
第847章 笑傲江湖(谋事在人 一)
时至仲冬,北京城在寒风中尽显古朴与厚重。
北京城雄踞华北平原北端,燕山山脉仿若张开的弓臂,将西北紧紧环抱;太行余脉蜿蜒伸展至西南,造就了绝佳的“背山面原”之势。永定河与潮白河双水环流东南,冲积出广袤肥沃的平原。
每至十一月,朔风自居庸关缺口长驱直入,携着昌平沙丘的细尘,为整座城蒙上一层灰黄的雾霭。
此时,西山晴雪初现,山顶那一抹白痕与城内的青瓦相互映衬,冷暖色调交织,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城郭架构独特,三重方城层层嵌套。中心的紫禁城朱墙金顶,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更显庄严肃穆;外围的皇城将太庙社稷揽入怀中;内城九门拱卫着街市,之后又南扩外城,以容纳四方商民。
从正阳门至钟鼓楼的中轴线纵贯全城,官署、坛庙依循礼制对称分布。护城河的冰层在十一月渐厚,凿冰人沿着安定门至东直门的河段忙碌作业,一块块冰砖被整齐堆垒成垛,待夏日时用于窖藏。
城中功能分区明确,紫禁城作为中枢,前三殿后三宫,黄琉璃瓦覆雪,恰似金镶玉,庄重而华丽。千步廊两侧,六部衙门青砖肃立,每日辰时,官员们乘轿骑马赶来,呵出的气瞬间成霜,开启一天的政务。
正阳门外的大棚栏是商业区,店铺鳞次栉比,招幌在寒风中不住翻卷。绸缎庄清晨卸下厚重棉帘,铜制暖炉已在柜台生起袅袅青烟。
居住坊巷各有不同景象。
内城东西两侧,四合院群落布局规整,屋脊兽头上挂着晶莹冰棱,平民大杂院则煤烟低垂,充满烟火气息。外城一带窝棚密布,苇箔墙的透风处糊着旧布,艰难维持着居住者的温暖。
通惠河码头漕船半冻在河中,脚夫们裹着羊皮袄,扛着粮食小心翼翼走过跳板,保障着物资运输;崇文门税关前,一片忙碌。
京城的交通网络十分发达,七条官道向四方辐射。
西北出居庸关可通宣府,东北能达山海关,正东至通州运河,西南连保定。到了每年的冬季,官道冻土开始硬化,骡马车队一日可行百里。
城内三十六条主街呈棋盘格局分布,崇文门内大街的石板路结着薄霜,独轮车辙印交错纵横。
隆冬时节,日均气温降至冰点,五更打更人需敲碎铜锣上的霜壳,才能让报时声清晰传出。官仓启动地火龙,惜薪司每日需向皇城供应二千斤红箩炭,以抵御严寒。
什刹海垂柳褪尽残叶,潭柘寺银杏铺就一地金毯,西山栌叶红消褐显。官道旁榆树皮多被剥取,饥民以此刮粉充饥。
西北郊皇家苑囿南海子芦苇枯黄,东南郊通州漕运减缓,冰床开始载客。西山煤窑增产,驮煤驴队昼夜不绝,阜成门瓮城煤渣堆积如山,为城中提供冬日取暖的燃料。
京畿农田冬小麦匍伏霜地,菜农们抢收最后一批窖藏白菜,为度过寒冬做准备。
九门箭楼角旗被冻得僵硬,守军换上暖和的羊裘坚守岗位。城墙马道撒上炭渣防滑,存贮的火药转移至地窖妥善保管。西山烽燧台狼烟筒加盖油布,昌平明陵松柏群形成天然风障。五城兵马司增设粥棚,既赈灾救济百姓,又防范流民滋事,维护京城秩序。
这座帝国都城在冬幕笼罩下,依旧按既定秩序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卯时,城门开启,铁轮声划破清晨寂静;辰时,衙门鼓点敲响,开启一天政务;巳时,市井喧嚣渐起,大街小巷充满烟火气息。
………………
破晓时分,寒风凛冽,整座城市还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鼓楼便传来第一通晨鼓。那沉闷而有力的鼓声,轻轻摇醒了这座古老的都城,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砖塔胡同西口的井台,早已围满了前来打水的人。刘寡妇站在井边,双手紧紧攥着麻绳吊桶,往井口探去。井水幽深,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冰,在微光下闪烁着寒光。刘寡妇用力一甩,吊桶砸破薄冰,落入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她吃力地往上拉着绳子,每一下都显得颇为艰难,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
隔壁张家小厮蹲在青石板上,正认真地刷着马桶。那刷柄上刻着“云烟阁丁字号”,这是上月云烟阁酒楼淘汰下来的旧物,被张家讨来派上了用场。小厮刷得很仔细,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任务。
胡同南头,传来铁轮压过条石的吱呀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两个短褐汉子推着独轮车,正往云烟阁送菜。车上蒙着浸透盐渍的粗麻布,用以抵挡寒风,保护车上的蔬菜。车轮在霜地上缓缓碾过,留下两道清晰的湿痕。
驴市口,瓦匠王五推开自家院门。门轴因缺油,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惊得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王五摸出怀里半块冷炊饼,咬了一口,干硬的炊饼在嘴里咀嚼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腰间挂着一个皮囊,里面装着云烟阁卯时特供的姜汤。
云烟阁的姜汤,铜钱两文管够,跑堂会从黄铜保温壶里倒出滚烫的汤汁。这姜汤,在这寒冷的冬日清晨,是许多人的最爱,既能暖身,又能提神。王五一边啃着炊饼,一边朝着云烟阁的方向走去,准备在开工前喝上一碗热姜汤。
东边传来镖局马队的铜铃响。八匹滇马驮着包铁木箱,正朝着德胜门的方向行进。领头的镖师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几分沧桑。手中的马鞭轻轻晃动。路过井台时,他朝井边扔了枚铜钱,高声喊道:“劳驾让个道!”
井边的人纷纷侧身,为马队让出一条路。
卯正二刻(6:30),正阳门早市。
城门刚开半扇,城外菜贩的骡车便如潮水般涌来,挤满了甬道。守门兵丁手持红缨枪,枪头裹着防冻的油布,正认真地查验着每一辆车。一个保定来的老汉掀开苇席,露出整扇冻硬的羊肉。羊肉的肋条上盖着紫色验讫章,这是西山皇庄出的官牧羊,品质上乘。
穿灰鼠皮袄的牙郎凑上前,俯下身子,仔细地嗅了嗅羊肉的味道。随后,他将手伸进袖子里,与老汉比划着价格。两人的手指在袖中快速地翻动,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最终,牙郎袖中手指比出三根,说道:“这个数,连车带肉走崇文门税关。”老汉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棋盘街,布铺的伙计们正在忙碌地卸下门板。几人动作熟练,不一会儿,门板便被整齐地靠在墙边。接着,伙计们抬出三脚木梯,准备挂幌子。青布幌面用白粉写着“松江细布”,底下缀着串木算盘珠子,三长两短共八颗。这是布业行的暗码,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道,今日棉价每匹三钱二分。
对街的铁匠铺里,炉火正旺。铁匠师傅拉起风箱,炉膛里的火苗呼呼作响,迸出的火星子溅到门前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几点白烟。
二十辆粮车在崇文门税关前排成三列,车把式们裹着厚厚的棉衣,呵着白气,不停地跺脚。脸上带着几分焦急,等待着税吏的查验。税吏老吴捧着烘笼,慢悠悠地走过来。他身形微胖,脸上带着一丝慵懒。钻进头车后,老吴拿出铁钎子,插进麻袋,带出些麦粒。他将麦粒摊在掌心,仔细地数出三颗瘪壳的。“湖广麦?”瞥了眼货单,说道:“每车加抽一斗耗羡。”
押车的蓝衫汉子一听,连忙递上盖有福威镖局火漆印的文书,说道:“保定卫军粮,走的是兵部勘合。”老吴接过文书,仔细地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大人行个方便。”
蓝衫汉子左右看了看,从衣袖里摸出一锭碎银,迅速塞进老吴手中。
老吴掂了掂手头碎银的重量,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挥了挥手:“走吧!”
蓝衫汉子拱了拱手,陪笑道:
“多谢大人!”
说罢,朝几名押车汉子挥了挥手,一群人推着粮车走进了崇文门。
与此同时,十二匹青海骢踏着正阳门御道上的金砖,发出清脆的碎响。
领头的镖师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英姿飒爽。甩出三尺红绸旗,旗面金线绣的“福威”二字在薄雾中泛起微光。城楼上栖息的寒鸦被惊起,“呱呱”地叫着,飞向天空。
“镇远镖局的崽子们又缩在广宁门吃豆汁儿呢!”
马队里,一个年轻镖师嗤笑着说道。自福威镖局五年前买断运河漕帮的冰运权,京城七成官眷冬日的鲜果供奉皆由这红绸旗护持。福威镖局凭借着出色的镖师和良好的信誉,在京城镖局行业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护城河边的早市摊主们见怪不怪地挪开箩筐,他们知道福威镖局每月初七给顺天府衙役们送“冰敬”,连巡城御史的马车都要给他们的镖车让道。这“冰敬”,是福威镖局维持生意的一种手段,也是京城镖局行业的一种潜规则。
在正阳门外西南二里之处,福威镖局稳稳矗立。
镖局的门楼建制极具气派,一座青砖砌就的门楼横阔达十二丈,五级石阶均由厚实的花岗岩条石铺就,石面光滑却不失沉稳质感。
朱漆大门上整齐排列着铁钉,纵九横七。门楣之上,高悬着一块黑底金字匾额,“福威镖局”四个颜体榜书苍劲有力,单字尺半见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老远便能吸引路人目光。
大门左右两侧,蹲踞着一对高大的石狮,高六尺有余,威风凛凛。狮口衔着铁环,环面精心錾刻着北斗七星纹,寓意着镖局在江湖闯荡如同循着星斗指引,一路顺遂。
门侧的影壁更是别具一格,其上浮雕着一幅《四海承运图》,细致地刻画了驼队、漕船、马帮、镖师四组生动场景,象征着镖局业务的广泛。而在这四组浮雕之间,还暗嵌着铜制风向标,一旦西北风起,风向标便会灵敏转动,连带着驼铃方位也会微微调整。
步入镖局内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宽阔规整的演武场。
这是一个由青石铺就的四方场地,纵向三十步,横向二十步。
东侧,十八座木人桩整齐排列,每座木人桩都裹着厚实的牛皮护甲,供镖师们磨炼近身搏击技巧。
西侧,十座箭垛依次排开,间距五步,是镖师们练习箭术的场地。南墙之下,二十个沙袋有序悬挂,沙袋内填着铁砂与谷壳的混合料,软硬适中,用于锤炼拳脚功夫。
每天辰时三刻,三十名镖师便会准时分三组开始操练。
剑术组的十五人,手持三尺青锋,在青石地面上演练华山“朝阳剑法”。身姿矫健,剑刃挥舞间,破空之声整齐划一。每一招起势,必定先抖腕三振,剑穗上的红缨随之荡出一圈圈漂亮的波纹。
暗器组的十人,此刻正站在黄沙铺就的地界上,全神贯注地掷着柳叶镖。五步外的木桩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飞镖,每一轮十发,镖师们都力求命中“膻中”“咽喉”“丹田”三处红漆标记。
拳脚组的五人,在硬土地面上施展着十二路谭腿。布鞋每一次踢击沙袋,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擂鼓一般。每一击,都稳稳地落在袋面的白灰圈内,留下清晰的脚印。
镖局的器械配置也十分齐全。西北角的兵器架上,整齐陈列着各种长兵。钩镰枪二十杆,枪身修长,枪头的弯钩闪烁着寒光;朴刀十五柄,刀柄粗壮,刀身宽厚;三尖两刃刀十把,造型独特。每件兵刃的柄尾都系着黄绸编号,晨练结束后,镖师们需严格按照编号将兵刃归位。
东南角则设有石锁区,摆放着五具石锁,重量从八十斤至二百斤不等。石锁表面刻着“福”“威”“通”“达”“信”字样。
与此同时,镖局内一群杂役在默默忙碌。二十名身着灰短打的杂役,分成三队各司其职。
装卸队的四人推着独轮车在镖局内穿梭,运送着镖箱。镖箱均包着铁皮,十分坚固,每车能装六箱。当车轮压过青砖缝隙时,箱内偶尔传出瓷器轻碰的细微声响。
加固队的八人,正手持铁钩,仔细地调整着镖车的捆绳。用的是坚韧的牛皮索,通过铁制绞盘将绳索绷紧。绳结的打法分为“梅花扣”和“连环套”两种,每种打法都有其独特的用处,既能保证货物稳固,又便于解开。
仓储队的八人,正忙着搬运桐油、草绳、铁皮等物资至东厢库房。手中的木槌敲击着木箱,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与演武场上传来的呼喝声相互交织。
库门之上,悬挂着一个自制的湿度计,由鱼鳔胶粘合的松木条制成,当湿度超过一定限度时,木纹便会翘起半寸,并触发鸣钟示警,提醒及时做好防潮措施,以确保货物的安全。
正值辰时,阳光斜斜地照在门楼之上,镖局的镖旗在影壁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竟如同刻出了未时的方位线。青石地面上结着一层薄霜,为了防止滑倒,杂役们每隔半时辰便会撒上一层煤渣防滑。
演武场上,镖师们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凝成细雾,挥洒的汗珠落地后,瞬间便渗入了青砖缝隙。
西北角的槐树梢头,一阵轻微的振翅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三只信鸽从天际飞来,羽翼划过寒冷的空气,稳稳地落在了熟悉的枝头。
信鸽咕咕叫了几声,胸脯起伏,微微喘着粗气,脚环上的金属片在冬日的微光中不时反射出微弱而清冷的光芒。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身着褐色劲装的信使快步走了出来。熟练地伸出手将一只信鸽捧起,小心翼翼地从信鸽纤细的脚上摘下脚环后将信鸽重新放回枝头。
信鸽抖了抖羽毛,再次安静地栖息下来。信使握着密信,转身快步走进厢房,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