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3章 炮碾丹砂
五方上帝道场天帝大殿之内,惊鸿跪坐在左慈灵前,素麻道袍下隐约露出织锦中衣。
嘴中虽然念着往生经,但是眼眸忍不住瞄向了左慈的灵柩。
难道他不是左慈最亲近的弟子么?
为什么左慈这老家伙在临终的时候,居然没叫他?
回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惊鸿道长便是微微俯身,他低头的弧度恰好可以让早已经挂在眼角泪珠坠在《往生经》上,染开一团墨痕。
『大师兄……』回廊上有人轻呼。
惊鸿斜眼过去,『讲。』
『那小子不听话……』回廊上的那人低声说道,『说是《太平清领书》是被掌教……哦,被老掌教烧了……』
『烧了?』惊鸿道长眉头一皱。
《太平清领书》,被太平道尊称为『天书』的经典。
其实这本书么,多半也是后人借仙人之名,或是真人之名杜撰的。
一方面是在东汉末年,瘟疫疾病很多,道教也在发展中出现了一些混乱,一些道士没有像样的经典作为规范依据,导致出现了一些以『符作造书』、『符水咒疗病』、『教病人叩头思过治病』等方法,后来便是有一些道教内部人士,组成教团,并开始制定经典文献,以作为信仰者的规矩。这类经典文献包括《老子想尔注》《周易参同契》《千二百官仪》及《太平经》等。
简单来说,就是仿照儒家的『论语』模式,搞出来的道家经典。
反正儒家在春秋战国,秦汉时期抄道家法家的,现在道家回过头来抄儒家的,老大不说老二,乌龟不笑王八。
可是对于惊鸿道长来说,他并不清楚这太平经实际上是『假作』,而且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其实太平经相当不错了,集合了治病救人的方法,社会道德的标注,甚至还有治国理论的设想等等,所以对于东汉当下的人们来说,若是得到这样一本经典,无疑是可以在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上得到极大的提升和健全。
尤其是像惊鸿这样,几乎要和宗教绑定的人来说,有这样一本经典在身,别人不知道的,他知道,别人无法用道家理论解释的现象,他可以做出解释,这无疑会极大的提升他的社会地位,以及坐稳宗教领袖的宝座。
即便是现在还不是他做,但是惊鸿道长认为这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他是左慈的弟子,掌教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
青牛?
谁叫他傻逼,非要去云游,说是要给贫苦百姓治病……
当然,惊鸿道长在当上了掌教之后,也会表扬和鼓励青牛道长继续去云游,继续去给贫苦百姓治病去,并且还会号召五方教派内的其他人,要向无私的,善良的青牛道长学习。
但是现在么……
《太平清领书》一定要是我的!
『烧了?』惊鸿道长再次冷笑了一下,『要是你,你舍得烧?』
回廊那人应答道,『此等宝物,怎么能烧了?』
『那就是了……』惊鸿道长叹息了一声,『真是……原本以为这小子憨厚老实……结果现在看来,是外表憨厚,内心奸诈啊……』
『那……』回廊上的那人说道,『那是……接着问?可是再打下去,身上的伤就盖不住了啊……』
『嗯……』惊鸿道长立掌,道了一声『无量上帝』,然后沉声说道,『天帝度良善,可没说要度恶邪啊……若其顽冥不化,也别怪我们不顾情谊了……至于伤患难以遮掩,那就干脆不必遮掩了……偷窃掌教经典,罪莫大焉……』
『是!在下明白了!』
……
……
雨夜的五方道场偏殿,惊鸿正盯着案头跳动的烛火。
白天的斋醮已经够累的了,夜里就无需再做坚持了。
铜漏显示已过亥时,他手中摩挲着一块北斗玉衡佩,这块玉佩原本是挂在左慈身上,被看作是作为掌教的信物。
窗棂上突然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惊得他慌忙将玉佩塞进袖中。
『谁?!』
『仙长安好。』一名褐衣老者穿着蓑衣,站在窗外,微微行礼。
惊鸿站起身来,『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老者笑笑,蓑衣上的雨水流淌而下,在青砖上洇出蜿蜒的痕迹,『老朽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仙长想要成为谁?』
惊鸿的瞳孔微缩,『你想要做什么?』
老者从蓑衣里面掏出了一包东西,轻轻的放在了窗台上,然后人往后退了半步,『老朽乃弘农杨氏门客,今日特来敬献《遁甲开山图》残卷……』
《遁甲开山图》是西汉谶纬之书。
当年左慈在川蜀之中青羊肆之中,也是有所提及。其中其中『荧惑守心主易鼎』之言,更是触动每一个统治者脆弱神经的字眼。
而现在天下的局势,若说是『荧惑』再次夺心,也是没有任何的问题!
之前惊鸿也听左慈老道某些时候不经意的讲起,当年广宗之事,那张角也是看了此图,才有了换天的想法!
而现在……惊鸿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上,像是被粘住了一样,然后久久不能拔开,等到他回过神来,窗外的老者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地上的水渍和窗台上的物品,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来人!来人!』惊鸿下意识的先将窗台上的物品收了起来,才出门叫道,『有谁来过?值守之人何在?』
雨水纷纷,昏昏沉沉。
值守的道士指天发誓,他没见到任何人进来,惊鸿磨着牙,也无话可说。
毕竟五方道场人来人往,前院后院只是一墙之隔,又是下雨天,要是有人猫在那个地方,不注意却是谁也不知道有人来过。
不过既然没人见到那老者,岂不是说……
惊鸿重新回到了房间之中。
『弘农杨氏?』
惊鸿看着那老者留下来的物品,将信将疑。
……
……
而那出现在道场内的老者,在雨夜当中,熟门熟路的转过巷子,在阴影当中游走,然后敲开了一家院落的角门,左右看了看,滑了进去。
在院落角门之上,一个小篆的『金』字雕刻在门楣上。
那老者穿过院落,在回廊上拱手而拜,『郎君……东西,交给他了……』
在后庭之中,一盏油灯昏暗,在风雨之中摇曳摆动,映照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缓缓转过,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
相貌倒也称得上是俊朗,可是如剑一般的眉毛往两边翘起,锐利无比,再加上尖锐的下巴,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盘踞在洞穴中的毒蛇,三角脑袋尖下巴。
此人正是金尚之子金玮。
院落的槐花,被雨打落满地。
金玮用银箸拨弄着博山炉里的沉香。
青烟缓缓溢出,博山炉上群山朦胧、众兽浮动。
『给了他就好……』金玮轻声笑道,『惊鸿此人,表相忠厚,实则贪婪……只要他起了妄心,便是一定中计……进来吧,别再外面淋着雨了……』
『谢郎君。』老者将蓑衣脱去,挂在门廊上的柱子上,后堂内的油灯残光,照在他左颊刺着的黥刑印记上。
那是之前韦氏被查抄之时,私铸骠骑钱的重犯标记。
『现如今骠骑宣称要在青龙寺遴选五方上帝掌教……』金玮嗤笑了一声,『真是昏招……若是直接任命了掌教,我还未必能找到什么破绽……现在么,真是……哈哈,哈哈……』
金玮笑得畅快,显然对于斐潜很是不满,大有很不得看着斐潜倒霉就快意恩仇的架势。
金玮是金尚之子。
金尚当年也是响当当的一名大员,曾经作为天使,试图调停二袁,结果没想到袁术不按套路出牌,硬生生将金尚给搞死了,而金尚死后,因为那个时候整个的关中河洛,都是处于一个较为混乱的阶段,再加上金玮也必须给他父亲守孝,于是等金玮守孝完了之后,结果发现没他的萝卜坑了!
大汉原本多少是有些潜规则的,毕竟金玮之父也算是因公殉职,所以多少要照顾一下金玮才是,但是奈何关中斐潜不吃这一套,表示任何人要进入官场,都必须经过考试。
可是金玮并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再加上他在金尚还活着的时候,读得也都是山东的经学谶纬体系,现如今忽然叫他要舍弃这一套,哪里读得动?
参加考试不是没参加过,但是没考通过!
一来二去之下,金玮就自然怀恨在心了……
毕竟如果不是斐潜『搞鬼』,那么金玮按照大汉惯例,至少补一个郎中是没什么问题的!
金玮曾经也想要干脆去山东去,可是那个时候么,山东的位置也几乎被其他萝卜占满了,哪有可能再腾挪出一个来给金玮?再加上当时金玮和韦康的关系也还不错,至少平日里面混吃混喝顺带打点秋风什么的,也不是太大问题,于是也就在关中滞留下来,结果谁能想到,曾经以为是关中不倒翁的韦端,竟然也倒下了!
韦端倒下,韦氏家族分崩离析,抄家的被抄家,判刑的被判刑,连带着韦氏的门客也一起倒霉。
坐在金玮身边的老者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毕竟只是门客,不是族人,故而准许赎罪。
『金郎君,你确定这惊鸿道人,会依计行事?』老者问道。
金玮笑了笑,『我在那遁甲开山图之中,夹了一张纸……听闻川中正在查太兴八年的道观走水案……』
……
……
惊鸿指尖发颤地抚过帛书残片。
那夜他为了销毁私吞香火钱的账目,确实暗示过执事道人『天干物燥』……
当道士不也是为了口饭吃么?
凭什么那些官吏可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就不行?
窗外传来巡夜道士的脚步声,惊鸿也不由得将帛书残片赶快收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一句俚语,『凤鸟择梧而栖,岂能困于荆棘?』
天明之后,惊鸿宣称要亲自采买,亲自研磨,要用于左慈的斋醮的朱砂,方显得自己对于左慈的敬重。
不过惊鸿到了西市之后,却拐进了一间店铺的后院。
二楼雅间垂着青罗帐,金玮正用错金刀剖开西域蜜瓜,琥珀色汁水浸透了他绣着联珠鹿纹的锦袍。
这玩意也有华夏自产的,但是因为气候温差等原因,依旧是西域的蜜瓜最为甜美。
当年张骞带回来不少的种子,其中就有蜜瓜的种子,后来在瓜州试种成功,也就是瓜州其名的由来……
『道长可知何谓「尸解仙」?』金玮将一片蜜瓜推到了惊鸿面前。
之前称之为仙长,现在就是道长了。
无他,高高在上,不染红尘的,当然可以称之为仙,而堕落红尘之中,就是苦苦求道之人了。
『某听闻,这尸解,当以借兵解之厄蜕去凡胎……若是成之,则为仙……若是不成……』金玮瞄了一眼惊鸿道人,『现如今道长可谓是兵刃将至,兵解在即啊……』
惊鸿在袖子里面的手紧紧的抓握着,掐得他自己都疼。
他想到那老东西到死都攥着骠骑赐的犀角冠,却把真正的《太平清领书》传给了愚笨的阿萝。
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我?!
他有了怨,怨而生恨。
『明日青龙寺辩经遴选,骠骑必是亲临。』金玮忽然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届时道长只需要找个机会,当众质问骠骑……「昔年黄帝乘龙升天,今骠骑可敢登五方祭坛受天命?」余下之事么,就无需道长忧虑了……』
『你,你你……杨郎君你……』惊鸿喉头滑动,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玮又将身体重新坐了回去,拿起一片蜜瓜,啃得汁水淋漓,凶狠之态就像是在啃咬仇人的骨肉。
惊鸿坐在那边,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渐渐也平静下来,盯着金玮说道:『若是贫道做了此事,便是无法在关中立足了!』
『啊哈哈……』金玮笑着,将那蜜瓜残骸丢开,『真是可笑!道长啊道长,你真以为不做这事,你就能安稳?你怎么不想想,若是骠骑愿封你为掌教,何不早定?又何必用什么青龙寺遴选之举来搪塞?若是旁人做了掌教,道长觉得,你还能有几日活头?待新掌教坐稳之日,便是道长命丧黄泉之时!』
『你!我……』惊鸿想要反驳,可是发现他无法反驳。
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旁人的良善?
惊鸿自诩是做不到的。
就像是他如果坐上了掌教的位置,那么之前那些得罪他的,抑或是有威胁到他的,包括青牛道长什么的,肯定也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要么搞走,要么搞死。
『放心,骠骑此人,最好虚名……』金玮轻声说道,『你又是当众责问,即便是骠骑下不来台,也不会将你如何……大庭广众之下,他还能因言降罪不成?那岂不是出尔反尔?到时候又有谁会信他所言?所以道长必然可以全身而退!而骠骑前线战事未平,他能在长安久待么?故而骠骑必然要速定掌教一事!所以这样一来,难道道长还不明白么?』
『我……』惊鸿瞪圆了眼,目光闪动。
左右是当不上了,爬不上去了,那么为什么不能抓紧最后的机会,捞取些好处来退休?
在五方道场之中,惊鸿凭借着自己是左慈弟子,可以说一不二,可是迈出了五方道场,他的才智连一个普通的士族子弟都比不上,更不用说要和类似于金玮这样的谋划许久的家伙掰手腕了,根本就跟不上金玮的思路,节奏完全是被带着走。
金玮说的对么?
当然对!
最高明的谎言,无疑就是说真话。
金玮所言,无一不是真话。
『你若是士族子弟,责问骠骑,自然是不妥,不过你现在……』金玮笑笑,笑容之中蕴含着多种含义,『所以即便是你出言不妥,也可以说是失了掌教之位,一时激愤……道长一生正直,有一说一,直言不讳,岂不是教中楷模?若是骠骑不选道长,那就是骠骑坐实……嘿嘿……若是骠骑为了虚名,选了道长上任,不是正如道长之意?不过以某之见么,骠骑十有八九是不选道长……道长又何必为了此不可得之物,而弃了大好前程?』
『大好前程?』惊鸿问道。
金玮起身,掀开墙角的藤箱,露出里面准备好的衣物,包袱,以及一叠田契。『左仙人下葬,道长必然要守其墓……便是金蝉脱壳之时,待他人明白过来,道长早就远遁千里,又是何忧之有?有千亩良田在手,此生又是何愁没有着落?』
惊鸿喉头滚动,袖中那七星玉佩硌得他腕骨生疼。
窗外忽有商队驼铃响起,金玮笑着走了回来,重新拿起一片蜜瓜啃食,『听闻大月氏之人最善熬鹰驯犬……然而这鹰犬啊,若是饿上三日不得食,便会反食主人血肉……道长说是也不是?天下之道,不是食之,就是之食!大道莫过于此啊!』
雨又下了起来,惊鸿走出邸店时,怀里便是多了些东西。
他批上了蓑衣,抬头看着湿漉漉的天空,忽然想起了在他年少之时,似乎也是像这样的一个雨天,他因为路滑,不小心砸坏了一个道家法器,被左慈下令当众责打。
那雨水混杂着他的血水,流淌在青石之上。
日间被打,夜间左慈来到了他床榻之前给他上药,问他,『世间术法万千大道,唯有「诚」字最难求……你可是诚心求道?』
那时他不知男女事,未被金银蒙上眼,所以他坦然而言,诚心求道。
而现在么……
『诚心求道?』惊鸿不由得哼了一声,『道法自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