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内阁法理
这突如其来的乾纲独断,让满殿百官措手不及。
说好的廷议,结果变成了通知。
这让徐阶派系的官员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再出言反对。
而还有一帮人,更是像是在看热闹一样。
这些看热闹的官员,则都是一些北方或偏内陆省分的官员,他们的利益触角根本就伸不到海上去。
往常这些人反对开海,不过也都是随大流而已。
现在眼瞅着此次主持开海的主角是裕王,而不是往常和他们有竞争关系的政治对手。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肯定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也不会没事找事。
毕竟,这些天北方的建设和与北边俺达部落之间的“统一大市场”都已经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了。
如果此刻他们脑子发烫的还如之前那样,随大流的反对开海。
到时候那般反对开海的人得了势,再开始对北方的事情指手画脚,他们岂不就会陷入到了孤立无援的尴尬境地。
所以,这般北方内陆官员此次对裕王主持开海的事情,心里做着的打算就是看热闹。
顺便再待价而沽,看看最后哪边给开的政治价码高
退朝后,徐阶独自在文渊阁坐了许久。
李春芳回来之后,看到徐阶一个人枯坐,他也没有打招呼,而是自顾自的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显然,这个时候的李春芳也开始不将徐阶放在眼里了,连基本的尊重都不给了。
可见,今天徐阶在文华殿内的表现,当真是不如从前,失去了以往的进退有度,也失去了以往的城府心机。
虽然最后看似逼着裕王用乾纲独断的方式,为开海之议定下了基调,但是这也反应了出裕王对徐阶的不满。
既然裕王都对徐阶不满了,那作为裕王门人的李春芳又岂会给徐阶面子
政治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这样。
虽然在大多时候大家都要保持一个体面,但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面子算个屁啊不在御前大打出手,都算是很有涵养了。
所以,现在李春芳回到文渊阁里,权当没看到徐阶,就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事情。
若徐阶还想贪心李春芳的主动问候,那就只能自讨没趣。
与此同时,就在徐阶生闷气,李春芳无视他的时候。
朱载坖也将胡宗宪,赵贞吉,赵文华,以及张居正等人召见到了一起。
文华殿内,一头憨态可掬的鎏金瑞脑销金兽吐着缕缕青烟。
朱载坖端坐在文华殿偏殿内的紫檀交椅上,他身着赤色织金蟒袍,手指轻抚案上奏章,目光扫过殿内四位心腹大臣。
四月的阳光透过雕窗的窗棂缝隙,在地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诸位先生,”朱载坖声音温润如玉,“孤与陛下南巡期间,国事多劳诸位费心。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听听各项新政的进展。”
兵部尚书胡宗宪率先出列。
这位东南抗倭名将虽已年过五旬,身形依然挺拔如松:“禀王爷,臣已经与户部,五军都督府达成了初步的方案,准备在
蓟州、宣府两镇卫所试行新制改革”
胡宗宪同时呈上详细奏报,朱载坖微微挥手,一旁的孟冲就过去接过奏报恭敬的呈到了朱载坖手中。
朱载坖一边浏览着胡宗宪的奏报,一边还在听着胡宗宪的口头奏报。
胡宗宪道:“按照新制,新募士兵较原额补充七成,每月操练二十日,熟悉各种军阵,火器等常规训练。”
朱载坖仔细翻阅奏报,突然指着某页问道:“这新增的军饷是从太仓库直接拨付还是走的兵部常例”
朱载坖这句话问的很直接,让殿内其他人的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讶异之色。
他们虽知裕王聪慧,但在心理深处,他们还是认为平日温和的裕王对军饷流向,是不会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王爷圣明。”
胡宗宪再拜道:““臣与户部商议,先从九边年例银中暂支,待秋税入库后再行补还。”
朱载坖道:“不了,既然是改行新制,以后的士卒兵饷,自然也不能再按照以往的方式支付。”
“孤查看了这些年京师官员和京师各类工坊的俸禄薪酬的支付变化,觉得以银行代发的方式最为便捷,不仅可以直接打入士卒的户头,而且还能趁此机会收集到所有新募士卒的一应信息,杜绝了一些欺上瞒下的不轨行为。”
朱载坖的话让胡宗宪等人为之一怔,随即胡宗宪也说出了他顾虑。
“王爷此法甚好,但臣恐新卒不能适应,他们可能还会觉得沉甸甸的银子入手才是最好的。”
朱载坖呵呵道:“不适应就慢慢适应,倘若一直都要朝廷迁就这些,迁就那些,朝廷到底还要不要做事了况且,以现在的银行能力,完全是有能力完成这些新兵的兵饷发放问题。”
说到这里,朱载坖又突然指尖一点,直接奏报上了一个名字。
“可是你选的蓟镇,宣府两镇总兵有什么阻碍”
胡宗宪面露难色,对着朱载坖又拜:“王爷圣明!”
接着胡宗宪又说道:“蓟州总兵杨华龙和确有多番推诿,称新制不符边情”
朱载坖呵呵笑了起来,“是吗他当真这么说”
胡宗宪道:“当真如此,不过臣已查出其麾下空额三成,历年截留饷银约两万两。”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朱载坖的眼神之中笑意不减,但比之原来,多了不少的冷意。
虽然朱载坖很清楚卫所吃空饷这种事很普遍,但是现在的九边除了正常的防务之外,并没有像多年之前,还要时不时的作战,防备草原鞑靼的入侵。
他们现在可以说除了日常训练和日常的巡边之外,几乎都没有其他的战事了。
结果现在胡宗宪说杨华龙居然还能截留饷银两万两,这这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
朱载坖眸光一沉,却未立即发作。
他转向一旁的吏部尚书赵贞吉问道:“赵先生以为当如何处置”
赵贞吉捻须沉吟:“老臣以为,可明发敕谕申饬,责令其配合新政。至于贪墨之事.”他看了眼赵文华,“不妨交由刑部暗中查证,待改制稳固后再行处置。”
“赵尚书。”
朱载坖对着赵文华直接唤道:“你以为如何”
赵文华肃然起身一拜:“臣以为赵尚书所言极是。臣派刑部清吏司主事秘密核查边镇账目,待证据确凿,便可雷霆处置,不致影响改制大局。”
朱载坖思索了片刻,微微的点点头。
有些事确实需要急中有缓的进行,不能一味的刚猛。
要不然,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和变故,到时候不仅兵制改不动,甚至还会动摇朝廷根基。
而这显然也不是朱载坖想要看到的结果。
朱载坖嗯了一声,看着赵文华道:“便依此议。”
朱载坖做出了决断,他又对胡宗宪道,“胡部堂可再选大同、延绥两镇扩大试行。记住,改制的根本是要让边军将士真正受益,是要让朝廷长治久安。”
胡宗宪郑重行礼:“臣谨记王爷教诲。”
说完了兵部的事情,朱载坖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吏部这边。
朱载坖看着赵贞吉和张居正二人,问道:“考成法的细则商议得如何了”
赵贞吉从袖中取出装帧考究的奏本:“臣与张侍郎反复推敲,拟就《考成事款》三十二条。”
然后又顿了顿道:“张侍郎补充的月计岁会之法尤为精当。”
朱载坖展开奏本,只见字迹工整,将官员考核分为“清、慎、勤“三纲,下设“钱粮完欠““刑名得失“等具体条目。
最末特别注明建议先在通政司、光禄寺试行。
“张先生补充的是哪一条”
朱载坖饶有兴趣地问道。
张居正拜道::“臣建议各衙门每月呈报承办事项清单,年终汇总考核。如此可避免岁末突击应付之弊。”
“妙!“
朱载坖呵呵一笑,击节称赞,“赵先生觉得如何”
赵贞吉含笑点头:“张侍郎年轻有为,此法确实补了臣思虑不周之处。”
朱载坖欣慰地看着这对吏部搭档。
赵贞吉的持重与张居正的锐意,恰如车之两轮,相辅相成。
他提笔在奏本上批注:“再加顺天府及京师特区衙门为试行衙门。京师重地,正可检验实效。”
然后朱载坖就将这份奏疏又给了赵贞吉,让他们按照批复行事。
同时朱载坖也看向了赵文华。
这段时间朱载坖也给了赵文华一个任务。
那就是让赵文华调阅所有的江南刑事卷宗。
朱载坖道:“江南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文华一听终于问到自己这边了,他的神色立刻也变得凝重起来。:
“王爷容禀,江南刑案积弊甚深。苏州府去岁命案结案不足三成,松江府积压讼案百余,多是豪强欺凌小民.”
朱载坖手中茶盏重重一顿,青瓷相击的脆响在殿内回荡。
“岂有此理!这就是大明税赋重地该有的样子吗”
朱载坖面沉如水,又看着赵文华道:“你即刻发文南京,让海瑞调集力量,并持本王谕令在江南彻查。重点查办命案、侵占田产、欺压百姓三类案件。”
赵文华立刻应命:“臣遵旨!”
这场奏对持续近三个时辰。日影西斜时,朱载坖示意内侍添茶,众臣知道议政将毕。
行礼告退之际,朱载坖却道:“张先生留步,孤这边还有点小事要问问你。”
待众人退出,朱载坖示意关闭殿门。
朱载坖淡定的亲自为张居正斟了杯庐山云雾,张居正受宠若惊的连忙躬身一拜。
朱载坖突然问道:“你以为江南积弊根源何在”
张居正听到这句话后,心中凛然。
他觉得裕王在这个时候,单独留下他问这么一句话,肯定不会是就问问这么的简单。
这其中肯定是有张居正不能或不愿意直接面对的问题。
张居正恭敬的用双手接过茶盏,谨慎作答:“臣以为,一是地方豪强结党,二是司法迁转太快,官员无暇深治。”
“说得好。”
朱载坖呵呵一笑:“先生果然不愧神童之名,也不愧徐阁老的多年的提携和教导。”
张居正惶恐一拜,“能提携臣的只有陛下和王爷,能教导臣的也只有陛下和王爷!”
朱载坖见状又摆了摆手笑道:“不用紧张,孤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在离京之前,孤就和你们说过,陛下有意在回京之后补选新的内阁成员。但是现在还有个程序问题没有解决,所以这些天也就一直没提这个事情。”
“孤这次叫着你留下,其实就是想问一下你,若是将内阁从原来隶属于翰林院的序列之中单列出来,你以为如何”
张居正听到朱载坖的这句话,但是也明白了朱载坖的深意到底是什么。
之前在皇驾南巡之前,朱载坖就曾在文华殿内和他们说过要补一些非翰林出身的官员进入内阁。
现在显然是要对朱载坖兑现承诺的时候。
要不然,朱载坖怎么会问将内阁从翰林院序列单独列出的问题呢
虽然内阁在永乐朝时就已经超然在翰林院之上,但是在官制序列之中,内阁的几个大学士头衔依然是属于翰林院体系的下属官职。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有了后来和现在那句“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
如今朱载坖想要打破这条潜规则,给更多有能力的人上进机会。
那么先从法理归属上,将内阁的几个大学士的官制头衔单列出翰林院之外,这才符合逻辑规律。
要不然,贸然的将一些非翰林出身的官员委任为大学士,使其进入内阁,这着实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问题。
可若是在此之前解决了大学士头衔与翰林院之间从属的程序问题。
这就好办多了。
朱载坖见张居正犹豫了好半天没说话,他也自顾自言道:“若是此事难行,孤就要另起炉灶了。”
朱载坖的这句话,也让张居正一个激灵!
如果朱载坖真要另起炉灶,再造出一个类似于内阁的权力中枢,架空现在的内阁,那么这对朝野的震动会更大!
所以,张居正立刻就说道:“王爷不必如此麻烦,内阁超然于翰林院早已是不争的事实,现在王爷要将内阁的几个大学士官职从翰林院体系剥离出来,自然是符合程序法理!”
朱载坖笑道:“很好,那这事就由你来牵头吧,毕竟吏部也管着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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