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嫌贫爱富的黑月光(31)
水鹊辛辛苦苦上课,竟是一直持续到了十二月。
不过好在有他之前的努力,聂修远妥协了,不再要求他抄书,只是每日正式授课前都要考察一下他昨日学习的内容。
甚至有的时候还让段璋来考察他。
以至于段璋在紫宸殿批奏章的时候,时不时就让他背书,一心二用,一边工作还能一边纠正水鹊背错的地方。
甚至因为前头秋末青州水患,跑死了十几匹马火急火燎从地方送到段璋条案前的奏折,他也让水鹊过来看过,还结合此事考校他的功课。
水鹊从河防通议学到水经注,在这方面虽说不上应答如流,但好歹能罗列出一二三点。
现在已经在学什么齐民要术了。
只是水鹊还是不大明白,段璋为什么要他学这些。
他是沅亲王,无论是亲王府,还是封地,都有专门的官员打理,他学这些做什么?
他又不用像男主一样每日四更天起来上朝,走什么官场升级流。
光是靠皇兄的赏赐,领食邑的赋税、还有爵位的俸料,就已经让他几辈子都吃不完花不光了。
勉强上课上到腊月初十,乾宁节,本朝天子生辰,水鹊终于有了喘息的休息时间。
早在节前一个月,教坊司便召集了艺者排练演奏,文官武将们,皆在节前两日组织前往相国寺为皇帝祈福。
相国寺内的祈福斋筵结束后,皇宫内笙歌鼎沸,凤管鸾箫,大摆天子御赐宴席,宴请文武百官,光是菜式便足有一百零八道,八宝野鸭、 佛手金卷、砂锅煨鹿筋、 鸡丝银耳……
旁人吃得如何,水鹊不知道,但是他反正是吃得脸颊粉红、肚子鼓鼓。
他在相国寺给皇兄求了香囊,现在好好地挂在段璋的腰间了。
他去看段璋,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吃多少,脸色好像也不是多好的样子,水鹊坐得近,因此可以发觉段璋明显是强打精神,眼底倦色深重。
水鹊知道,段璋为了乾宁节接连五日的休沐假,加班加点地提前批完了堆积的奏折,有好几个晚上,紫宸殿几乎是彻夜通明。
他有些担心。
散了筵席后,都将要回到东宫了,还是改道去了养心殿。
按照时点,皇兄应当要准备休息了。
紫檀宫灯明亮,养心殿的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水鹊给这幅场景吓了一跳。
内殿绛帐重重,龙榻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好似要将心肺一同咳出来。
养心殿的宫人们见他来了,皆行礼,低声:“见过亲王殿下。”
咳嗽声停了一阵,结果过了一会儿又压不住了,愈演愈烈。
水鹊看到从内殿快步端着水盆出来的宫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这是……怎么了?
水鹊小心地探头,往内殿看,“皇兄……?”
“小幺。”
段璋坐靠在龙榻,面色苍白,御医正在为他把脉。
不是旁人,是之前也为水鹊诊过病的,翰林院医官局的杜医官。
他的语气凝重,劝道:“陛下自当珍重龙体,前几日劳累过度,沉疴宿疾难免复发。”
写了方子让大太监送到御药院去煎药送来。
杜医官见他来了,让出龙榻前的的位置,“殿下。”
水鹊上前,握住段璋的手,惴惴不安地问:“皇兄生病了,很难受吗?”
段璋不愿意让弟弟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但控制不住,偏头咳嗽了一阵,清了清嗓子,缓声安慰他:“无事,是多年的顽疾了。”
他挥手屏退内殿的宫人。
水鹊才知道,能够轻易骑马拉开一石力弓,百步之外正中靶心的皇兄,看似无所不能,实际上身患多年的顽疾。
一旦劳累过度便会咯血。
翰林院医官局的所有御医皆束手无策。
可他是天子,九五之尊,普天之下的事项如此之多,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空出时间来休憩的。
段璋声音喑哑,轻抚水鹊的脸颊,“小幺要用功念书,我听聂相说,近日小幺的功课多有进步了。”
水鹊好像终于猜到了什么,“皇兄,你不会是……”
等等,是准备让他以后继任君位吗?
是、是开玩笑的吗?
段璋垂眼,应声。
御医曾经保守估计过,按照如今他的工作强度,大约也仅有十年时间。
每年招募声名在外的游医进宫面诊,结论也相差无几。
除却天下百姓,段璋最放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弟弟。
万一自己走后,这些人不能够善待沅亲王,该如何办?
思来想去,段璋认为还是将帝位传到弟弟手中,最为稳妥。
谁人敢冒犯九五之尊呢?
虽说以弟弟的能力,恐怕在十年之内不能够成长到独当一面,但是有魏家在,有他提拔的心腹在,想来或许是不成问题的。
水鹊直摇头,“不要不要!”
他紧紧抱住段璋的腰身,仰面可怜道:“我只想当小幺,要皇兄养着我,处理政务这一类事项,我不行的……”
难怪脱离世界的选项一直都没有修复好,原来是因为段璋将他认作了继承人,他要是脱离世界了,大融便无人继承大统了,因而小世界的意识潜移默化,将他认定为重要角色了。
要是段璋继续持这样的想法,水鹊就一直没法脱离世界了。
那就要天天上朝,每日四更天起来,寒冬腊月批奏章批到深夜。
这样的生活,绝对不可以的。
何况皇兄待他这么好,他也舍不得对方英年早逝。
水鹊埋首,声音闷闷的,“聂先生骗你的,其实我什么也不会,齐民要术也背不清楚,皇兄不在了,那些人肯定不服我……”
段璋无奈地轻拍他的后背。
水鹊问:【77,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77号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宿主别着急,77向上面紧急申请,看看能不能更改皇帝的角色数据。】
现在仅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水鹊想办法劝段璋从旁系接一个孩子过来抚养,要么是奇迹出现,治好段璋的顽疾,让他能够继续治理社稷。
水鹊当然更倾向于后一条路。
皇兄是个好兄长,也是个好皇帝,是明君,怎么想对方当皇帝也会比其他人更好。
第二日,77号终于得到了大世界的回复。
相关部门评定后,认为可以更改段璋的寿数,但需要职员的积分来换取。
数额相当于水鹊这个世界积攒的一半软饭值。
水鹊没有犹豫,【兑换吧。】
反正他后面的软饭值也是靠段璋的赏赐刷上来的。
段璋下了朝会,便见水鹊等候在紫宸殿内,眼巴巴地望着他进来。
“怎么了?”段璋道,“今日的功课学完了?”
他安慰水鹊:“我今日已经好多了。小幺不必担忧我的身体,皇兄最希望的是小幺自由快乐。”
水鹊小声地反驳:“不会的,皇兄身体不好,小幺再也不会快乐了。”
他过了这么多个世界,别的没什么明显长进,甜言蜜语的功夫倒是愈来愈炉火纯青了。
段璋神色动容。
水鹊赶紧趁热打铁,正色道:“皇兄,你信不信我?”
“嗯?”段璋回答,“皇兄当然信任小幺。”
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
段璋怎么可能不信他?
水鹊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匣子,开始大言不惭地认真胡诌:“其实我是小神仙,下凡来为皇兄治病的。”
“这是可以祛百病的药丸子,”水鹊抬眼观察段璋的神色,“只要连续服用一个月,皇兄的病就可以好了。”
小匣子中正是三十粒小药丸。
段璋以为他还是孩子心性,说什么小神仙的,不顾大太监的反对,在水鹊期待的目光中,拈起一粒小药丸,送入口中。
神奇的入口即化,但是口味和段璋小时候吃过的糖丸没什么两样。
更觉得水鹊说不定是被相国寺里摆摊的无名方士忽悠了,只不过不好打击水鹊的一腔真心,段璋让大太监收好了,背后去用银针检验一番。
水鹊嘀咕:“我会每日检查皇兄有没有认真服药的。”
段璋好笑,只当做是为了小孩子的戏言,连吃一个月的糖丸罢了。
…………
腊月过了,便是正月。
神奇地,只过了半月,但段璋能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在逐渐好转,他最近一日内处理政务超越三个时辰,身体也没有出现往日的不适症状。
或许,水鹊真是上苍派下来的小神仙也说不定。
段璋的视线落在弟弟身上。
又趴着紫宸殿的条案睡着了……
罢了,当皇帝或许当真是为难小幺。
正月初一,新的一年,大融举行朝会大典。
段璋高坐大庆殿上。
法驾仪仗威严,军士站立大殿四角。
文武百官皆头戴冠冕,身着朝服,排列其下。
水鹊站在百官当中最前方,距离段璋最近的位置。
因为是正月朝会,宫人们将他打扮得极隆重,殷红底五福捧寿团花绛纱外袍,红罗裙裳,担心他冻着了,在外披了一件大缎毡斗篷。
连脖子也好好围着了,双手揣在大袖中,整个人只露出一张雪腻靡丽的小脸。
水鹊左右瞥了瞥,发现似乎只有自己穿得这么多……
他甚至还站在大殿最里头,有的文官在队伍最后,立在大殿门边,也不见得穿了多少,大家皆是在外面一件锦袍御寒了。
水鹊想悄悄招呼宫人过来,收好自己身上这件大缎毡斗篷,大太监凑过来不动神色地提醒,“殿下,穿着吧,陛下可担心呢。”
水鹊抬眼,段璋果真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怎么这样?
他抿了抿唇,还是做了整个大殿里最暖融融的人。
各国使臣井然有序,进入大殿中朝贺。
太监高声喊:
“康国进献——金桃、银桃……”
“粟国进献——殷红玛瑙琉璃盘……”
各国进献的单子名目很长,使臣朝拜,大融天子再加以赏赐作为回礼。
水鹊揣着手,强作端庄,实际上无聊得很,在数段璋戴的十二旒冕上的珠子。
掩着唇打了个哈欠,眼角泪花也眨出来。
怎么还不结束啊?
他起得早,都没吃早膳,就等着一会儿皇兄晌午赐御宴了。
蓦然,如芒在背,水鹊察觉到一道难以忽略的视线。
“大襄进献——玉花骢、照夜白……”
异宝奇珍琳琅满目的大殿,牵入两匹高足贡马,皆是膘肥肌腱、神采雄骏。
水鹊往大襄使臣当中看去。
震惊得呼吸一窒。
为首的高大胡人,鹰目深深,头戴金冠,身穿绛紫窄袍,腰带是金躞蹀。
那个是……乌淳?
好像比此前认识的木讷胡人形象,相差极大了。
他满脸严肃,鹰眼锋锐,目不斜视,拜见天子时和大融人的礼节相似。
左足屈膝,右足下跪,窄袍绷紧了一身精劲虬扎的肌肉,双手抱拳碰右肩,此为一拜。
水鹊原本担心,对方在大庆殿上就做出了认识他的模样,那他还不知道之后要如何同皇兄解释。
所幸并没有,对方只是按照礼节,进献完贡品后便回到大襄使臣的行列当中。
朝会结束,圣上赐御宴,往偏殿去的时候,水鹊听到有武官谈论,一个陌生的名字,综合判断应当是乌淳回归大襄后的名讳。
他们说,他是大襄最有可能继任的王子,大襄的国王此时病重,本当是夺权的好时机,却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千里迢迢赶到大融朝觐。
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大融国力强盛,连大襄也不可避免地想要攀附大融。
只有齐朝槿和魏琰的神色怪异,眼中带着提防。
偏殿是常常摆宴用的,玉除彤庭,画栋朱帘。
盛筵满座,推杯交盏,这样的大筵席,菜式百样,不断有宫人鱼贯而入,更换菜碟,中央舞衫歌扇、丝竹管弦,往往可以使热闹持续到入夜。
筵席的座次比方才朝会时要自由一些。
魏琰和旁边换了座次,挤到水鹊旁边,“那个胡人,不会还惦记着你吧?”
他说话拈酸带醋的,多少有些说不清楚的吃味。
水鹊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偏头小声问魏琰:“为什么舅舅一直盯着你?看起来好凶。”
安远侯见魏琰和水鹊靠得这么近,更是吹胡子瞪眼,恨不得从对面直接跨越过来,狠命揪住魏琰的耳朵。
魏琰对刀剐般的眼神视若无睹,耸耸肩:“安远侯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
他和水鹊又没有血缘关系,凭什么棒打鸳鸯?!
想要亲上加亲,还不乐意了。
魏琰乐颠颠地给水鹊布菜。
水鹊的口味,他早已经了然于胸。
肉吃多了,口中有些腻得慌,恰好有宫人持酒壶,将流香酒倒入白玉高足杯中。
杯盏不大,水鹊微仰头,一饮而尽了。
那宫人却不知道怎么的,足步趔趄,手中一抖,清透的酒液洒在水鹊的宽袖上。
当即两腿颤颤,要跪。
水鹊不想在这样的年节闹出点什么来,何况就是弄脏了一角而已,安慰他道:“无事,你退下吧。”
他早已褪了大缎毡斗篷,筵席却越吃越热,想来是偏殿这么多人,恒舞酣歌的,不够透气。
魏琰还在挑鱼刺,察觉到他的动作,抬头问:“你到哪里去?”
水鹊犹豫,小声回答:“小解。”
顺便到外面透透气。
魏琰和狗皮膏药似的黏人,“要不要我陪着你?”
哪有人小解还要跟着的?
水鹊莫名又想起之前还在长州县时对方糟糕的话,他实在是怕了魏琰了。
“不要,你吃你的。”
魏琰落寞,“那你要快去快回。”
水鹊:“不许催我。”
魏琰望着他的背影从侧门走出去了。
水鹊到另一边净了手,身上闷闷的热,他将外袍解开了抱在手臂中,到偏殿外的御苑逛了一圈,池中锦鲤游曳。
好半晌,还是觉得过热了,想回去同段璋说一声,自己不吃了,先回去休息。
却在拐角撞入一个清冽怀抱。
水鹊脸颊闷得酡红,眼中波光潋滟,“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