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4章 休戚与共
距离春桃山万里之遥的云海深处,一叶雕梁画栋的宝船凌空悬停。
船身流转着翡翠般的光晕,清气如游龙缠绕舷窗,缥缈的仙乐自琉璃飞檐下流淌而出,将整片苍穹浸染得恍若蓬莱仙境。
不多时,忽见天外掠来玄色流光,转瞬便在宝船三丈外凝成身影。
来人玄色法袍翻涌如夜雾,虽看不透形貌,但周身道韵相随,显然是一名道行不浅的问道真君。
而或许是宝船结界感应到气机,檐角悬挂的青玉宫灯骤然明亮,云纹禁制如水波漾开,现出雕满鸾凤纹的鎏金舱门。
玄袍真君没有犹豫,从容踱步进入。
未有多久,便转到了宝船内舱之中,抬眼望去,流云幔帐逶迤垂地,十八名雪纱罗裙的侍女足踏云履,随箜篌清音在青玉砖上旋出流风回雪之姿。
而两侧抚琴的婢女额间点着朱砂钿,素手拨弦时,冰蚕丝弦震颤出碎玉落盘的泠泠清响。
错金案几上,千年朱果沁着露水,琥珀樽中琼浆正泛着月华般的光泽。
而在上首帷幔深处,羽翼男子慵懒斜倚在暖玉榻上。
他单臂支颐,微闭双眸,指尖随着琴音在膝头轻叩,看似沉醉于眼前歌舞,实则神识早已化作无形丝线,遥遥缠绕在春桃山风云翻涌的天地气脉之间。
“羽兄却是好兴致。”
玄袍真君突然出声,破开了满室韶乐。
羽翼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睁开双眼坐正,而后扬首示意,满庭仙娥立时化作片片鹤羽消散在流云中。
“偷得浮生半日闲……道友倒是来晚了一些。”
他伸手虚引:“坐。”
玄袍真君也没有客气,走到一旁坐下后,似是自嘲般笑了一笑,低声说道:“我与羽兄不同……自然是要谨慎一些。”
他语焉不详,但羽翼男子却能听懂他的意思,闻言摇头一笑,也不再多说,只将目光投向云海深处:“春桃山战局正酣,道友不欣赏一番吗”
玄袍真君没有回应,神识却已化作扶摇清风掠向万里之外。
此时的陈沐已经与金影真君对上,背后滔天大势胜于天地之威,逼得金影真君只能祭出道果相对。
“金影此人我也是略有耳闻,据说是灵柱山少有在问道初境便显化出道果的仙才,还被有心之人誉为灵柱山十三真君,意思便是为十二名门之外的第一仙才……”
羽翼男子侃侃而谈,神色中颇为兴奋:“能将此人逼出道果来,这个境外真君果然不简单。”
玄袍真君暗暗颔首,境外人士,天价拍得“蓝凫”遗卵,实力又这般强劲,看上去,就好像是上天特意给他们送来的最佳人选……
他心下微动,决定同意羽翼男子的提议:“羽兄,事后你可准备好——”
他话未说完,神识中忽然映出一尊三足两耳的青铜古鼎。
“当啷!”
青玉盏与案几相碰的脆响惊破云海。玄袍真君霍然起身,青玉案几被袖风扫得铿然作响。
羽翼男子也是瞪大双目,只不过相较于前者要好上许多,甚至突然笑了一笑,嘴角扬起微妙弧度:“此人之道果……倒是颇有尔主族气象。”
玄袍修士默然不语,心绪却是翻涌不停。
水属真君,泽鼎道果,境外人士……
他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梁崇是在何处求道。
“东都!”
种种条件相加,此人分明是族中前段时间的暗涌之因!
“璃公子外出寻觅之人,却不曾想恰好到了归墟……”
玄袍修士的眸光陡然晦暗,明灭不定,让人看不透此时的心中想法……
……
春桃山巅,当青铜鼎口转向吴松复的刹那,天地间响起四海倾覆的轰鸣。
山峦起伏间突然蒙上淡蓝光晕,那不是灵光,而是每块山石表面都渗出了亿万水珠。
观战修士们骇然发现,就连他们本命法器中的灵液都在震颤,血脉中奔涌的鲜血竟也泛起诡异的潮声。
整片苍穹开始垂落晶莹丝线,强行扯碎的云气转瞬凝成水精,且鼎足每次轻叩虚空,吴松复脚下的金河便溃散三分。
金影真君终于色变,脱落下来的鎏金痕暴涨如日,万千金丝蓦地回转,疯狂朝四周蔓延。
“沧溟。”
陈沐轻吐道言,鼎耳震出三声龙吟。
第一声响起时,东海万丈碧波虚影横贯长空,浪头站着持戟的巡海神将,第二声激荡,银河倾覆的轰鸣凝作实质音潮,震得群山簌簌战栗。
待到第三声龙吟裂云,众人方惊觉那遮天蔽日的根本不是幻象,鼎口喷涌的竟是百万里外归墟深处的玄冥重水!
吴松复的万千金丝瞬间崩散半数,那些号称能穿透虚实的本命玄影,此刻却像撞上礁石的海藻,在纯粹到极致的水行大道中寸寸湮灭。
而残余金丝疯狂聚拢,只是显化出的真身法相还未结印,便被裹挟着滔天伟力的洪流拍碎护体金光。
最恐怖的仍是水流本身,那看似剔透的琉璃色波涛,实则是凝练了清源真水的存在,所过之处连空间都呈现出被水压扭曲的诡异波纹。
观战中有元婴修士不慎被余波扫中,本命元婴竟渗出丝丝水渍,这是道基都被水韵浸透的征兆!
吴松复连连挥动金痕,生就道道金色虚气,试图复刻先前湮灭洪流的壮举。
可那道曾容纳不知所尽的金光,此刻却如同坠入深海的萤火,徒留点点残辉。
金痕每切开一道浪峰,就有十道更磅礴的洪流自鼎口喷涌而出。
乃至于众人恍惚看见,浩荡水幕中浮现出种种异象:大椿神木被巨浪连根拔起,撑天龟足在漩涡中沉浮,就连传说中镇守四海的定海神针,都在这万水冲刷下锈蚀成泥。
这自然不是真的,而是水势积攒到极致,进而影响天地所生出的幻象……
观礼席间,一片寂静,与大阵之外的震天动地般的波动形成鲜明对比。
望着场中愈发不支的金影真君,李惮等人面如死灰,孙氏族老更是恨不得此刻便拂袖而去。
奈何外间水势已勾连天地,他若贸然出去,很可能会被迫卷入其中,也只好忍耐着一些人的玩味眼神,尽量消减自己的存在感。
而相较于他们的沉寂,玄玑子却是眼睛转了又转,一会儿瞥向李惮,一会儿看向陈沐,期间还掠过独子庾信两眼,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轰——”
伴随着一声震天巨响,最后一道金光湮灭时,春桃山主峰突然矮了三寸。
那不是崩塌,而是被纯粹的水之重压生生按进地脉!
吴松复脸色苍白如纸,半跪在浸水地面上,束发玉冠早已粉碎。
他强撑起一分精神,望着仍在陈沐头顶缓缓旋转的青铜鼎,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方才对抗的并非某个修士,而是自洪荒时代便奔流不息的……天地水脉本身……
陈沐收鼎入体时,春桃山突然暴雨倾盆,雨滴在半空凝成细小鼎纹,落地时竟开出朵朵水莲。
而明明有大阵之幕阻拦,众人却仍惊觉衣衫尽湿,这才恍然醒悟,原来那根本不是雨水,而是被道韵浸透的天地灵气。
楼阁飞檐仍在滴水,千百修士多有起身,不约而同仰首望着云海中那道素袍身影。
恍惚之间,他们好似见得一幅水墨长卷正在眼前缓缓展开,其上仙人负手立苍茫,万里河山皆在袖中震荡……
……
“道友,道友”
羽翼男子再三轻唤,终于将玄袍修士从恍惚中拉回。
他垂目摩挲着袖口暗纹,状似无意地试探道:“道友,此人……不会是与尔主族有些关系吧”
玄袍真君广袖微动,眼底古井无波:“羽兄为何如此发问”
羽翼男子暗忖对方明知故问,是以含笑不答。
他揭过话锋,目光投向云海深处,言道:“道友也看到了,此人实力不在你我之下,又是境外人士,于我等谋划是最好人选,我欲请他入伍,道友以为如何”
玄袍真君其实方才就已经有所同意,只是突然见到陈沐的泽鼎道果震惊不已,这才耽误了过去。
“璃公子……主族……”
他心中冷笑一声,却并不准备将此事说破,点首应道:“羽兄慧眼如炬,只是此人终究与我等不熟,羽兄准备如何相邀”
羽翼男子朗声一笑:“拍下‘蓝凫’遗卵的人,何须再思旁法直来直往即可……”
……
春桃山斗法三日之后。
吴氏族地,灵心殿前,数道遁光撕裂云霭,须臾间已至殿前玉阶。
待光华敛去,显露出李惮与孙氏族老等人面容。
黑袍玉冠的吴氏族主主动迎出,招呼着众人入殿再叙。
而待众人分主客落座之后,有心之人心下微动,问向李惮:“李族主,为何不见玄玑道友的身影”
李惮心中冷笑,这时倒称上道友了,尔等先前可曾看得起玄玑一眼
他摇了摇头:“不知。”
那人脸色一沉,冷哼道:“定是投了那境外真君门下,此等见风使舵之辈,别让我寻到机会,否则必定狠狠整治……”
无人再接话,沉默良久后,一袭青衫短须的刘氏族主眉头紧锁,深深叹道:“本想瓜分梁氏基业,却不曾想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反而吃了此等大亏!”
此言一出,原本沉闷的气氛愈发凝滞,在座之人脸色难看,眸光闪烁不定,也不知在计较着什么。
这时孙氏族主也应和道:“我早就说过莫要如此急切,可诸位偏就不听。”
“这次还算是好的,只被赌去一座朱霞峰,倘若梁崇本人回返,怕是我等都要大出血一番……”
李惮突然轻笑出声:“孙族主怕是记岔了,赌注中可不只我李氏一座朱霞峰。”
话音刚落,孙氏族主的脸色蓦然一沉:“李族主此话何意”
“那天春桃山定赌之时,孙族主也是在的,自当知晓我与那境外真君定下的为一战一峰。”
李惮沉声说道:“如今两战皆败,怎就只我李氏一座朱霞峰了”
闻得此言,吴氏族主缓缓出声:“那照李族主所言,我吴氏亦要让出一峰”
“吴兄误会了。”
李惮起身拱手一礼:“那日金影道友上阵之时,有句话说得极对,盟约四族,自当休戚与共。”
“更何况金影道兄为我等舍身斗法,又岂能教吴氏独承其重”
他义正辞严,又看向孙、刘两家:“两位且说,李某此言可有不妥”
孙、刘两家主事者面色青白交加,此刻如何听不出李惮弦外之音
这分明是要借吴氏之势,将赌斗失利的重担均摊在众人肩头。
虽说盟约在前,可人性终究难逃趋利避害的窠臼,分润好处时不见异声,轮到割肉剜疮时,却连呼吸都透着痛楚。
念及此处,孙族主冷笑一声:“李族主真是好算计,这赌约本是你独断专行,到头来却让我等……”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吴氏族主打断:“当日我等并未反对,眼下既然已经入局,再说这些怕是徒损交情……”
孙氏族主喉头一哽,望着与李惮一应一和的吴氏族主,蓦然惊觉座中格局已变。
这两家怕是因为此番落败,从而提前串通过了……
刘氏族主眼角抽了抽,深深看了李惮一眼,只觉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同道。
他眸光闪烁一下,忽然出声道:“当时许出的春桃山可能作数”
若能以春桃山充作赌注,能免去一半损失。
李惮神色不动,沉声道:“自赌斗落幕,玄玑子就再未现身,两位还不明白吗”
玄玑子也不是傻子,既然自己没有上场,又因庾信得罪了李惮,自然不会再为他们考虑。
孙、刘二人神情再度阴沉,思忖片刻后,闷声道:“那难道我等真要让出两座道峰”
此等损失虽然不至于让他们伤筋动骨,但事关根基,又岂是简单的资源可以衡量的
而就在他们心痛之际,李惮突然说道:“也不尽然……”
孙、刘二人眸光陡然一闪:“应在何处”
“陈道人终归是境外修士,又岂会如我等一般在此开派立宗”
李惮目光隐晦,言语却直接:“若我等能请动十二名门中的道友从中说和,未必不可将这赌注换上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