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变量法 作品

第302章 搜山检海

隐贤社,李克用坐在土堆上,惊恐万状。

是的,现在就是这么凄惨。

撤退的凶险毫不相让。甫一回渡,便遭何楚玉、盐池镇将陈熊、河中府城都虞候、绛州刺史、李敖等等人马追杀。

一口气蹿到傅岩堆,李克用才敢停下喘口气。惊慌到什么程度,绛州都不敢走。

还好这些人势力有限,也没配合,全想着独吞大功。他跑得也快,没大碍。

但夜色里不知道有多少追兵在搜山检海。

部下们如临大敌,李克用不停收到各种乱七八糟的报告,一会坐下,一会站起,差点坐也坐不住,又要出奔。

这个时候,李克用端着一碗肉汤,只是呆呆坐在土堆上,听着一条条消息。

“铁林军使周德威战死!死于正义军皇甫麟。”

“铁林军第一都指挥使刘光作战死!死于正义军水无生。”

“铁林军第二都指挥使徐钊义战死!死于正义军施癞子。”

“铁林军第三都指挥使郭奉贤战死!死于霸王都赵寸。”

“铁林军都虞候安元信失踪!传言为中郎将崔无慈生擒。”

“铁林军………”

“从马直使李君庆战死!死于万岁军崔伽护。”

“从马直副使李嗣勋重伤!为火锐军刘知俊卸去一腿。”

“从马直都将张从善战死!死于龙骧军大校耿同。”

“从马直都将李嗣恩战死!死于殿前军张乘法。”

“从马直都将孽烈机战死!死于殿前军韩彦贞。”

“从马直………”

“保卫军使李存璋战死!死于武安军姚彦章。”

“保卫军左厢指挥使石政荣战死!死于摩利支天萧秀。”

“保卫军右厢指挥使安廷俊战死!死于决胜都刘小抗。”

“保卫军………”

“剑直使李存颍,威远使李嗣本,马步诸军都虞侯兼都押牙盖寓,后院左厢指挥使贺回鹘,后院官兼帐前近卫指挥使史建瑭,昭义军荡寇都头周从及,飞腾军左厢………突骑军…………判官王桂………随军要籍刘、刘…………”

进行总结的文官们,喉咙都在战栗。

土堆上,每个人呆然而对,如出一辙的面如土色。

如此多将校百官被杀,除了上源驿,他们是闻所未闻!或许,连上源驿也比不上。毕竟那死的只是高层。

这些军都,士气如此炽热,忠诚如此可靠,老兵比例如此之高,配合如此之严密,素质如此之优良。覆灭之后到哪去补?花多久时间去补?

治军不易,打造一支善战可靠的军队更是千难万难。在这些军都身上,李大王和军府倾注了太多心血和资源。杀伐如此频繁的世道,一旦没了,一般也就没了。

一双双目光,只是集中在李克用脸上。

李克用同样浑身冰冷。

再找不到纵横天下我为王的笑傲感觉,指点江山的权臣神色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强忍住瑟瑟发抖的手脚,可失去焦距的瞳孔却出卖了他。

脑子一片空白,满心剩下的也只有恐惧和茫然。

圣人粉碎了他全部的幻想,扫垮他好不容易死而复燃的雄心壮志!

不但如此,圣人还有余力,就是想冲到他面前,将他李司空李舅父的脑袋砍下来高挂在西京城头,尸身暴晒在狗脊岭上。就是想彻底将他踏烂在马蹄下!

在凶猛的追兵面前,最后能否生还还未可知。

有可能,这条残命还是要没于乱军!

他李大王会死在路上,死在荒郊野岭!

就算不死,也失败了。

军队不会原谅自己,沙陀三部会骚动,鞑靼会切割利害。虎视眈眈的契丹会洞察到他的虚弱。燕人会重新把自己当草谷打…………

大颗大颗汗水滚落。

李克用猛的抬头,向那些支持他清君侧的忠臣文武看去。

这些人在北京的时候挥斥方遒,好像一切尽在掌握。入长安之际,看着数万王师龟缩不出,朝廷仓皇出逃,大军浩浩荡荡开入天街,更是意气风发。这会,却个个呆若木鸡。

看到独眼看来,都瑟缩着装没看见。

李袭吉嗡声安慰道:“圣人没亲自追杀,可见对大王还是有怀顾之心的。”

“闭嘴!”才张口,李克用就暴跳如雷的叫停,破口大骂:“李袭吉该死,该死!毛锥子该杀,该杀!我迟疑不决,不会死谏吗?来呀,把文官全砍了!”

残暴发作程度远超李袭吉等人的预期,不由得扑通全跪下,哀求连连。

李克用兀自手舞足蹈:“盖寓去哪了?都怪此人!秉掌大权,参谋左右,而事主无方。尸禄委任,致兹大败,负我何深!”

李朱有个区别。朱温也蠢,但对亲信狗腿子很重视,搞不懂的,只要大家分析出来了,一致认可,多半就会乖乖执行。独眼龙也重视,但——你说得都对,我再看看。

然后出问题了就怪这怪那,给部下甩锅——你不会劝我吗?你不会先斩后奏吗?

骂了好一番,李克用才慢慢收声:“…………走哪条路回太原?”

“泽州………泽州最安全,这是早就说好的路线。”

“也好。”李克用点点头:“那——”

眼看他就要拍板,有人残忍的说出了恶讯:“斥候回报,泽州有汴人活动,朱大郎可能要对泽潞动手。俺们在平陆县,没他们快,可能会撞上汴军。”

“甚?”李克用表情凝固了,说话都开始卡壳:“朱,朱大郎这么快……?”

“此辈高度关注关中战事,只怕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李克用彻底慌了神,惶然道:“快说,有何对策?”

“当务之急是摆脱追兵,到王屋山暂驻。我军还有几万人,只要不遇到汴人主力,自保无忧,耐心等待大军接应就是。”

李克用一连声:“对对对,先摆脱追兵,摆脱追兵!”

猛地,李克用一跳脚,好像踩了癞蛤蟆:“不能歇了!马上走,不然被何楚玉、李敖之辈缠上……”

“去。”李克用想了半天居然没有可用之将,沮丧至极的报了个名:“去叫罕之,让他打前锋!”

李罕之狼子野心,就让此人死在路上吧。

很快,传令人又连滚带爬的跑回:“李公不见了!说是拦追兵去了。”

众人忐忑的心稍感庆幸,板荡识忠臣,看来李罕之还有点良心。

李克用却傻眼了。

这个情况,李罕之愿意主动拦截追兵,只会有一个原因,也是他不肯相信不能容忍的…………

“摩云老狗骗我,摩云和尚卖我!”

陡然两声叫,李克用的身体像女人一样软倒。

“大王,大王!”一群卫士抢上来,摇晃着身子:“醒醒啊!”

正七嘴八舌讨论急救,北边马蹄声响。

众人悚然一惊,一扔李克用,起身望去。

“接到阴地关的援军!大事不好!”

众人又惊又喜又惑,这不是喜讯吗?刚有人准备问,马上骑士就哭腔道:“还接到一路急递。王子美攻破阴地关,打断了汾水路,大队大队赵人步骑潜越南下了……”

探子屁滚尿流,一副穷途末路的德行。幸好李克用已经昏死,不然又要发狂。

几人慌忙拍打他脸蛋,又是掐人中,捏肚子:“大王快起来!又有敌军……”

好一会,李克用才幽幽醒转,睁眼就看见一堆人唐僧师徒围问乌鸡国王的架势:“都这般干甚?我,我这是怎了?”

扶额沉默一番,才记起来过往一切。

虽然他从未信过李罕之,虽然他是个粗放型管理的军阀,但背叛的滋味还是难绷:“此贼误我!我好恨,我恨透了这个鸟人!”

“大王,汾水路断了,快走吧!”

李克用一愣,难以置信:“哪里破了?”

“阴地关。镇将被萧干手杀!”

“包能,包能!包无能!”李克用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包能之肉。

李克用跳了起来。

李嗣周的大队应该已经在路上,汾水路又来了追兵。

再耽搁,恐怕真会被瓮中捉鳖。

“转移!火速向王屋山挺进。”

“追加快马,催促李嗣昭、李存贤、李存进、康君立!”

这一刻的李克用比前半生的任何时候都果决。

但转移之路磨难重重。

出发没一会,李克用正站在驴车上拿了个饼在啃,就听到尖叫:“有火!”

循声一看,却见西北一处,茫茫火把映红了一条黑夜。

一瞬间所有理智就崩溃。

李克用再次罕见的果决起来。劈手夺过缰绳,驾驶驴车踩着自己士卒幕僚就朝前狂窜:“掣!掣!”

身后隐隐的惨叫连连。

李克用风驰电挚,头也不回。

心里不知道多少种滋味,在啃咬撕扯。

他只是闷头驾车。

这驴车虽非灵性的宝驹老马,可在他临时培训出来的高超驾术下,仍然在午夜大道上漂移如飞!

黄河两岸杀声急,君臣两军争高低。

天子铁蹄再剽勇,无奈克用有漂移。

耳边冷风呼啸,千万种滋味只是徐汇成一种悔恨,一个念头。

球了,球了!

悔之晚也!

朱温,李匡威,朱大郎,圣人,如何近年碰到的都是些硬茬子!

老天既给我枭雄之姿,对手怎么就不一直是支详、崔季康、曹翔、田令孜这类人?

难道尽数扫垮朱大郎、李皇帝之辈,才堪称枭雄?

猴年马月,才能有扬眉吐气,虎视万方的机会?

冷风扑面而来,一直冷到了心里头。

李克用只觉万念俱灰。

突然想到吾思。

是不是找女儿外孙,看有无转圜之处?

转眼就是摇头,圣人真能为女人放弃权力,江山事业,又怎会将刚生产的吾思、李彤悦、在极三母子囚禁暴室!派人持械看管,随时一副要手刃妻儿的架势。

完了,完了!

河东节度使的帅位是没了!

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我李克用称霸之处?

如果沙陀三部与鞑靼诸族蕃军联合起来反对自己,要杀自己以谢天下,如果能挣扎出去,又该奔何方?

想过赢,也想过输,却哪想过输得这么惨!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偏有这样的安排?!

马蹄东去人西望,黑夜中闷雷滚滚,正不知有多少杀材在死死来劫李克用回过身,更紧紧收缩了身子,避免中箭。希望!只要不死,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撒撒…………”车轱辘剧烈摩擦。

一个漂移转过一个弯道。

正在拼命稳住人马身姿之际,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破空声。

“天亡我也!”李克用失声大叫。

就听见几捧箭簇从车右一闪而过,深深钉在车后十余步!

驴子受到惊吓,屁股一甩转入丛林。

李克用单手控驴,左右张望,心里瞬间熊熊烧起狂喜。

“**%¥#……#¥……#!”不远处传来军中流行于远拦子的鞑靼语暗号。

却不知是哪部军下!

看来,已有一路军马获悉自己行踪,找来了。

既然如此,此命得保矣!

“*&()&!”李克用喜悦回应。

大道两侧山林里,爆发出一阵隐隐的讥诮笑声和高声回应:“可算接到了!俺们衙内胜节军驻泽州天井关左厢都虞侯安延德帐下,奉命侦查至此。大王稍待!”

没一会,数十铁骑出现在大道那头。有几个武夫,还翘着一条腿横坐在马鞍上,仪态悠然。

李克用大怒。

“你们领队呢?”李克用和颜悦色,哈哈笑招手道:“叫来见我!”

左冯翊之败后再,丑态的场面也有,他将所有情绪都收起,不打算追究大头兵的无礼。

很快,几匹快马驰来,一个校官滚鞍下马:“拜见李大王!”

“安延德何在?”

“在垣县以西二十里的柳溪村!后头还有追兵,是否现在就护送大王离开?”

李克用,点了点头:“你起来,走吧!”

“喏!”校官起身,扫了一圈,确认道:“大王就一个人吗?”

李克用脸色铁青,眼里浮起森寒,没说话。

见状,校官牵来自己坐骑,接过火把一照:“请大王上,大王的…………!”火光之下,他这才看见李克用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其他人也看见了,一阵嗡嗡。

校官收口,挪开火把。顿了顿,道:“为安全计,请大王继续乘驴车,或与俺同乘一马。”

李克用脸憋得通红,杀意一忍再忍。

最终,独自登回了驴车。

哒哒哒哒,一行人护着驴车遁入黑夜。

校官和几个交好的部下落在最后头。

“俺看大王不太对劲,你是不是把他得罪了?”

校官冷笑道:“俺没注意到他是仅以身免,还被砍了只手,众目睽睽之下问出来,他自然嫉恨。不过…………得罪了又如何?豪情壮志出的征,结果给人打成这个狗样……………你们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砍了他去领赏,高低值个侯爵。追兵不就在后头?又不远。”

几人眼里闪过火热,忍住了:“不知别人怎么想的,万一想保他,岂不送命?再说,就是拿了脑袋去找王师,以俺们这点人,怕也是被杀了,功劳据为己有。”

“那就等着吧。”校官嚼着肉干,悠悠道:“俺瞅着,军府的第二份赏,也快了!俺都不拿他当回事,轻视他的人只会更多。这下好,独眼龙,独臂侠,哈哈。大王也就这样了,就个行动的金子。什么时候谁忍不住了,也就没了。有机会,杀了他全家,抢几个人头,去圣人那里再领一份赏。”

“诶。”挑起话题的武夫问道:“俺倒是想起朱全忠他们。他们也是这么完犊子的吧?一败两败,大伙全当是个小丑。”

“那不然呢?”校官淡淡道:“谁要驱使我辈,就要做好被我辈驱使乃至灭族的准备。”

驴车上,孤零零的李克用,一颗心已经沉入谷底。

虽然获救了,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反而越来越不是滋味。

这次,是他莽撞了!

是他错了!

回去便修书上表,请改事君之礼。

这权位,还需要大圣认可,圣唐撑腰,才能真的坐得稳。

至于分割巡属,他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