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利令智昏,祸国殃民
第648章利令智昏,祸国殃民
左厢房之内,烛火点点闪烁,
屋内铜炉散发着温热气息,
使得坐在缝纫机后的陆云逸脸色有些涨红。
他死死盯着不停插下又回收的针头,若有所思,
脚下的踏板轻轻一踩,针头就开始上下飞速摆动,
陆云逸拽着布匹匀速移动.
“哒哒哒”的美妙声音袭来,如此清脆悦耳,
但很快,针头就猛地卡住,
发出了一声类似于慌乱无措的“咯噔”声响,
缝纫机也连带着有所颤动,
枕头上下的穿刺也就此停了下来。
陆云逸看着眼前一幕,
忽然生出了一阵烦躁,不由得破口大骂:
“他妈的这怎么弄?给点面子行不。”
骂完之后,陆云逸喝了一大口茶水,
伸手揪住长针用力将它从貂皮中拔了出来,
转而重新在机头上穿线,摆正貂皮位置,
这一举动,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貂皮太硬了?还是针有问题,怎么人拔得出来,机头拔不出来?”
陆云逸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眼前这台缝纫机已经是第三十九台试验机了,
已经能顺畅地完成两层布匹的缝制,
并且故障率很低,就算是出了岔子,维修保养也十分简单。
但偏偏,就是在貂皮这等珍贵材料上总是出岔子。
要么是针拔不出来,要么是线在背后无法做到打结,总之哪哪都是问题。
陆云逸拿着貂皮站起身,
走到明灯前仔细打量上面的一个又一个针孔,
他知道,再这么执拗试下去一定没有好结果,
不如先找到问题.
可问题出在哪呢?
陆云逸从来没有做过裁缝,简直是一头雾水!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噔噔噔地走到房门口,用力将房门拉开,
试图用冷风来吹散心中烦躁。
冷风扑面而来,让陆云逸的呼吸都变得一滞,
但很快,当看到眼前的场景之后,陆云逸表情更为呆滞。
眼前,解缙与杨士奇嘴巴被死死堵住,
被四名军卒架着,手忙脚乱地抬了过来,
军卒也看到了站在衙房门口的陆大人,
场面一时间有了停滞与尴尬。
冯云方回头看了看大人,连忙小跑着上前,呵斥:
“你们干什么!”
军卒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开口解释,
冯云方一边听,一边闻着他们二人身上的酒气,脸色愈发古怪。
“行了行了,将他们放在这,你们回去。”
冯云方挥了挥手,示意亲卫们过来扶住他们。
而后他来到陆云逸身前,
将刚刚得知之事说了出来,听得陆云逸愣在当场。
他缓缓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将他们都扶进来吧,准备两碗蜂蜜水给他们。”
“大人,要不将他们送到厢房安置吧。”
冯云方有些忌惮地看了看几乎要陷入疯狂的解缙。
陆云逸摆了摆手:“快去。”
“是!”
不多时,二人被按在了衙房的椅子上,
手中都捧上了一杯热茶,模样有些狼狈
但他们经过一番折腾,眼神中的朦胧也消散了少许!
尤其是杨士奇,
他此刻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脸色漆黑如墨。
陆云逸拿着貂皮在二人身前踱步,有些古怪地发问:
“说说吧,你们二人是在都司待够了,想要上天?”
“不不不大人,学生不敢。”杨士奇连忙摇头,
倒是解缙,眼眶通红地看着他,其中布满血丝:
“陆大人,我想听一个解释,
为何都司助纣为虐,与民争利,还纵容走私之事发生。”
陆云逸听后,轻笑一声:
“就因为此事,你们就喝了酒来都司大吵大闹?”
到了此时,杨士奇也瞪大眼睛,仗义执言:
“大人!官商勾结不可不防啊,
刚刚学生见到了段大人与一众商贾谈笑风生,
其行为.让学生脊背发凉!”
解缙更是直接:
“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
这是汉代陆贾所言,
说是官场之中,一些奸邪之臣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获取更多私利,
不择手段地蒙蔽君主,阻碍贤能之士进入朝堂。
他们如同浮云,遮挡了君主的视野,
使得朝廷无法任用真正有才能的人。
陆云逸知道他的意思,但没有计较,
而是慢慢坐了下来,看向二人,淡淡开口:
“你们说的是白糖一事?”
“正是!”解缙坐直身体。
“此事干系甚大,你们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不必深究。”陆云逸摆了摆手。
“食禄者不与民争利!”解缙猛地瞪大眼睛!
“呵”
陆云逸嗤笑一声,抿了一口茶水,有些感叹地长叹一声:
“解缙啊,你心思极为纯良,本官不与你计较,
但你这明里暗里讥讽本官,
是觉得本官听不懂吗?就你饱读诗书?”
“大人听得懂就好。”解缙脖子一梗,反而更加神气。
“大绅兄,不得无礼!”杨士奇连忙劝阻。
“哎。”陆云逸招手制止:
“让他说看看《太平十策》中有没有什么法子,
让百姓一天能白得十文钱,
又或者让他们在这冰天雪地里有事可做。”
解缙呼吸一滞,整个脸顿时涨得通红,
自从来到大宁之后,见到了大宁城中的诸多模样,
他也意识到了《太平十策》中有多么幼稚之语,
所以他最近都不怎么想提此物,
一旦提起来,他的十根脚指头都要紧扣地面,
现在更是让他羞愧难当。
“陆大人,太平十策固然没有法子能做到如此,
但都司如此行事乃荒谬,
更是罔顾国法,错上加错。”
陆云逸无奈地摇了摇头,点了点解缙,笑着说道:
“解缙啊,两年之前你在武英殿中侃侃而谈,大谈《太平十策》时,
是否觉得自己之言绝无一处错漏,自己更是不可能错?”
解缙脸色一僵。
“现在呢?对于两年前之言是否觉得羞愧难当?”
陆云逸继续出言调侃,
因为缝纫机带来的烦躁都削减了不少,
“换句话说,你又怎么知道你所说,是对是错?”
解缙一时语塞,不过他很快反击:
“解缙不知今日所言对错,
但知道大明律之对错,
如今之事就是一错再错,更是罔顾国法之举。
至于那所谓的十文钱,
若是因为这等蝇头小利而罔顾国法,这等钱不要也罢。”
“为什么不要?”陆云逸露出诧异,侃侃而谈:
“一天十文钱对于你来说可能不屑一顾,
但对于城中百姓来说,
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能支撑他们一日三餐,
你就这么三言两语地不让人家挣这笔钱,有些不近道理了。”
解缙语气愈发激昂:
“百姓虽慕十文之利,
然《论语述而》有云,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若因此坏了朝廷纲纪,
他日奸佞横行、民怨沸腾,岂不因小失大?
望大人以史为鉴,
莫做那‘利令智昏,祸国殃民’之辈!”
陆云逸笑了起来,
“书读得多就是好啊,出口成章,满嘴仁义道德,
但.解缙啊,我来告诉你,
城北这些草原人听不懂你说的什么,
更不知道什么是不义之财,
他们想得很简单,有钱就去赚,这样才能吃得好过得好,
或许就是这每日十文钱,用五文攒五文,
日后家中有个什么小病小灾,也能去看看大夫。”
陆云逸笑着起身,踱步至窗边,
指尖轻轻叩击着窗棂,望着窗外呼呼冷风:“你说得极好,而且引经据典。
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哪有余力去空谈道义?
且看这大宁城内,
去年冻死多少饥民?你可知道?”
解缙摇了摇头
“本官告诉你,仅仅是文书中记载,
就有一千三百九十一人,八成在城北。
去年草原大雪,几个小部都没了活路,前来投诚,
但都司却拒收了,
他们都冻死在了城外,你知道有多少人吗?
将近六千啊,妇孺孩童过半,尸骨遍野,
尸坑就在城北五里的树林旁,
往下挖一尺就能看到,你可以去看看。
本官费尽心思,生生从这些商贾手中抠出十文钱发给他们,反倒成了过错?”
他忽然转身,眼中笑意褪去,神色凝重:
“你说律法如山,可律法若不能活人,就是一纸空文!
当年范仲淹在杭州,谷价暴涨时非但不抑价,
反而下令涨价,世人皆骂其昏聩,可结果呢?
商贾闻风运粮,粮多价自跌,百姓终得活路。
其中取舍,死守教条是不行的。
更何况.这里可是关外,
你们都是江西人,生在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根本不拿这大宁城当回事。
但本官可是大宁人啊,
往前倒十五年,本官就是关外草原人,
若是机遇不够,去年在城外冻死之人,
或许就有本官的尸骨,哪还有工夫来听你叨叨。”
说着,陆云逸翻腾着手中貂皮,直言道:
“本官今日行非常之事,便是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凿出一条生路!
你若真有济世之才,就该想想如何让律法长出血肉,
而不是站在云端,拿圣人之言压人!”
解缙猛地站了起来,还想要说话,但陆云逸抬手制止,
“你们回去好好想想,
如何才能让这个冬天的大宁城不冻死人,
想出一个完善妥帖的法子,这等事本官自然就停了。
好了,回去吧。”
“云方啊,将他们送回家。”
“是!”
冯云方走了进来,瞥了他们一眼,转而说道:
“大人,张怀安求见。”
“他还没走?”陆云逸有些诧异,
“冯云方笑了笑:
“张大人与王鼎他们这些日子都是子时才离开衙门,只比大人早一点。”
陆云逸笑了起来:“倒是用功啊。”
他借着看向解缙与杨士奇:
“看看.你们二人都有工夫去吃酒,还有什么不满的?”
“好了,让张怀安进来。”
不多时,解缙二人离开,
蓬头垢面,眼中布满血丝的张怀安冲了进来,
一进来,他就火急火燎地冲到桌案前,将一本厚厚的文书放在桌前,
“大人,您来看看”
陆云逸看着桌上那半个脑袋厚的文书,有些呆愣:
“这什么?”
张怀安解释道:
“这是属下所做的准备事宜,
其中有粮草、军械、人员调配,
本想着给刘将军看,
但他去城外粮仓清点存粮了,就想着给您看看。”
陆云逸整个人忽然萎靡下来,
看着眼前半个脑袋高的文书久久不语,
最后,他叹了口气:
“行了,放这吧,明早再来。”
张怀安顷刻之间激动万分,身体挺得笔直:
“是!”
“那大人我先走了。”
陆云逸摆了摆手:
“明早别来太早,这么厚得看一会儿。”
张怀安讪讪一笑,“是!”
等张怀安走后,冯云方走了进来,
看了看放在角落的缝纫机,
又看了看桌上文书,几次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怎么回了大宁还婆婆妈妈了。”
冯云方挠了挠头,发问:
“大人,您.今晚不打算回去了?”
“派人回去跟夫人们说说,就说衙门要审核过年的预算,走不开。”
“呃是!”
冯云方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
陆云逸从文书中抽出脑袋,靠在椅子上看向他:
“城南头王婶家的女儿来了吗?”
此话一出,原本就欲言又止脸色古怪的冯云方,
一下子变得腼腆起来,整个脸红彤彤的!
“大人.昨日已经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王婶他们。”
“是嘛,他们也来了?”
陆云逸坐直身体,眼中闪过惊喜:
“人家姑娘怎么样,见了吗?喜欢吗?”
“呃”
冯云方支支吾吾,最后点了点头:
“长得俊俏.是个极好的姑娘。”
陆云逸十分欣慰地长舒了口气,问道:
“好啊.什么时候成婚?”
“大人,日子还没定.可能要明年开春。”
“开春好,开春要种番薯,到时候沾沾喜气,
对了他们住在哪?”
“住在属下家中。”冯云方更加局促,
“啊?”
陆云逸一呆,很快就笑了起来:
“这样啊还没成亲就同床共枕,这倒是很超前啊。”
冯云方有些震惊地抬头看去,
只觉得头皮发痒,像是在说“您怎么知道的!”
陆云逸没有理会,而是想了想,说道:
“这样,放你两天假,
带着他们逛逛大宁城,置办一些衣物以及吃食,
带着人家姑娘挑选一些首饰,
人家为了你这个金龟婿一家人都来了,那可不能怠慢。
至于值守,调卢康过来,他办事也极为利索。”
冯云方连忙开口:
“大人,他们已经与属下说了,公务要紧。”
陆云逸摆了摆手:
“别说这些没用的,
整日操持公务,那这日子过得有何意思?
快回去吧,把今天米辰送来的那些草原特产都拿回去,
那都是好东西,我吃不惯。”
冯云方犹豫了片刻,见他低头准备翻看文书,便说道:
“是,大人。”
等他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声音让他顿住脚步,
“对了,明日别忘了来都司,临近年关,
都司准备发一些粮油米面,再将今年的赏钱发下去。”
“是!”冯云方声音铿锵有力,走了出去.
城外十里,大宁前卫军屯粮仓,
刘黑鹰站在出粮口前,双手叉腰,
看着被砸开,空空荡荡的粮草,满脸凶悍!
周遭,百余名披坚执锐的军卒手持长刀与火把,照亮了略显冷清的营地。
刘黑鹰嗤笑一声,声音滚滚:
“谁来给本将解释解释,这粮呢?粮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