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夏季3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草木鲜绿,客栈周遭精心养护的花卉也蓬勃盛开着。
邓昀坐在一楼的沙发上, 怀里抱着一只猫, 目光扫过某扇窗外被雨水摧毁的几株植物。
阳光刺眼,他眯了下眼睛,正思索着要不要重新栽培些新的植物品种, 听见身后客栈门的开合。
不用回眸巡视, 只听脚步也听得出来是谁。
许沐子跨着草编篮子跑进来:“邓昀,给你看我们采到的浆果。”
篮子里有草莓、覆盆子和蓝莓。
她不怎么满足,拿着漫画版指南对照着看, 遗憾于没采到桑椹。
路过的夏夏随口解惑:“桑椹要早两三个月来才有哦。”
“这样啊......”
许沐子坐进沙发的单人位里,很自然地转头对邓昀说:“我记性不好,你帮我记着这件事, 明年我们来采桑椹。”
“好。”
邓昀从冰箱里拿出一壶冰过的果茶,顺手拿了玻璃杯:“不过,你说的是哪个我们?”
许沐子说:“我和你呀,我们。”
邓昀过来, 玩笑道:“以为是和程知存呢。”
去浆果园这件事,许沐子本来计划着要和邓昀一起的。
但出发前, 他们遇见了来客栈蹭饭的程知存。
女生间好像很容易就能熟起来,邓昀又恰好被工作人员绊住。
许沐子果断把邓昀给抛弃了,跟着程知存去山下看了没装修完的房子。
浆果园当然也是她们两个一起去的。
回程路上,山下那边来电话,要再和业主确定一下水电位置, 程知存带着采好的浆果先走了, 说晚点再过来找他们玩。
外面很热, 出门前,邓昀在许沐子脑袋上扣了一顶草帽。
现在她摘掉那顶草帽,额头上都是汗,皮肤也热红了,碎发贴在皮肤上,压得扁趴趴。
她随便理两下,用手拿着帽子扇风。
邓昀倒了杯水果茶给许沐子。
她是渴极了,放下草帽,捧着霜汽蒙蒙的大玻璃杯,微仰头,贪婪得像个孩子似的一直喝完整杯果茶才放下。
他始终在看她:
看她被冷饮刺激成玫瑰色的唇;
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
看她伸出沾了杯壁水汽、湿漉漉的指尖,从抽纸盒里扯出一张纸;
看她探身时扫到耳侧的、被汗水沾湿的马尾辫发尾;
看她把纸巾叠两折,按在沁出汗的抬头上......
比起上次刚抵达客栈时的沉默郁闷,这次的许沐子浑身充斥着明媚的愉悦。
就是有点冷落邓昀。
随便有个什么小事小情,都能分走她的心神。
见许沐子放下纸巾,邓昀问她,早晨练琴起得那么早,要不要趁着正午上楼睡会儿。
许沐子张了张嘴,看样子是准备回答的。
窗外翩翩飞过两只漂亮的蝴蝶,她转过头去盯了几眼,惊讶于樟青凤蝶的美貌。
这一分神,许沐子就没再给过邓昀眼神,视线追随着蝴蝶,落到墙根附近的积水坑。
水坑里也生机盎然。
水生苔藓绿油油地铺开,不能食用的某种细小菌类撑开伞。
一只蜗牛从蘑菇伞下慢吞吞地爬行......
两小时前,在楼上房间里,关起门她和他长吻到几乎窒息。
身子攥了他的衣摆,眼里都是潮湿的想要。
两小时后的现在。
许沐子满眼都是人间生灵。
邓昀静静看着许沐子。
她满眼新奇,目光从蜗牛身上又转去树冠间落下来的光斑上,然后是贴着土壤生长的一种淡蓝色小花......
他看了挺久,含笑叩了叩茶几桌面。
她又流连地往窗外探了一眼,才慢慢回神,拍着脑门:“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看许沐子这样子就知道,这个将在客栈度过的周末,她玩都玩不够,是不可能再上楼睡什么午觉了。
邓昀抬手倒一杯果茶给许沐子:“大概一个小时前,不是才和程知存说过,小孩子学钢琴可以提升专注力?”
程知存是替亲戚家的小朋友咨询的,许沐子答得也认真。
不明白邓昀为什么把这事拎出来说,似乎觉得他不怀好意想,警惕地问:“怎么了?”
“许大钢琴家的注意力,怎么说?”
“大钢琴家”喝着果茶,这样说:“谁让你把客栈打理得这么好了,刚才到底问我什么了?”
“没什么,后悔了。”
许沐子果然被吸引:“后悔什么?”
他说,当初做客栈的绿植设计时,手里资金没有那么充足。
虽然已经在能接受的价格区间里,尽可能复刻了莫奈花园的感觉,但还是没能做修建最有名的睡莲池塘。
“应该找时间做个池塘种睡莲。”
“要花多少钱?”
邓昀想了想,抬手比了个数。
许沐子咋舌:“抢劫啊,算了吧,现在已经很好了。”
邓昀却没打算“算了”。
他有自己的思量,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能让许沐子开心的机会。
这个话题没再继续,因为许沐子身侧放了清柔的玻璃花瓶,她抬手间,手肘碰到花瓶。
花瓶里是花叶鸟蕉。
阳光把水波纹照在桌面上,实木板像会流动,花叶鸟蕉的阴影线条很漂亮。
许沐子的注意力一经转移,又是再也没回到邓昀身上。
她捏着系在叶片下面的小名牌,看“花叶鸟蕉”这四个字。
夏夏上次说过,天气好的时候,很大概率能碰到有人挑着担子到山上来,卖自家产的蔬菜或者水果。
这不,卖水果的人来了。
箩筐里装着新鲜的番茄、甜杏和甜瓜,客栈里有住客已经在外面问价格。
许沐子丢下植物名牌、丢下给她倒了两杯花果茶的邓昀,兴高采烈加入购买队伍里去了。
树影里的光斑落在许沐子身上,她没有戴手部按摩器。
他送她的那枚小钻戒,就明晃晃地戴在她的中指上。
邓昀盯着看了一会儿,想到前阵子的事情——
是持续落雨的那几天,许沐子已经回市区家里去了,客栈里人手不足,他留下照看。
暴雨天气,住客们没得可玩,公共区域里整天都在凑局子,打狼人杀、玩谁是卧底或者是其他卡牌类游戏。
邓昀参与的时候不太多,他很忙,偶尔忙累了也会活动活动肩颈,过去和他们打几局狼人杀,算是放松大脑。
那晚的狼人杀局结束后,邢彭杰他们都打着哈欠陆续回房间休息了。
他就坐在现在的位置上,弯腰,从茶几下面拾起一张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
卡牌夹在指间,上面印有一个问题——
你有过遗憾吗?
邓昀当然有。
不仅仅是有,还有很多。
奶奶的离开;
奶奶在离开前没能回到老房子住、没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柯基犬惜福的离开;
邓、许两家突如其来的投资失败......
遗憾太沉重。
且令人无力回天。
雨夜的气氛很适合回忆,许沐子大概睡了,手机里有她发的晚安。
邓昀捏着那张卡牌,想到过去:
最开始只是觉得爸妈过于张扬,他经常在周末回家,也是在留意长辈们的动态,没想到投资失败带来的负债会那么多。
邓昀记得,那天晚上他回家前,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火锅。
川锅的红汤沸腾,辛辣热气源源不断地从锅口里飘出来。
十分热闹。
当时邓昀还被朋友打趣过,他们端着啤酒杯,说他最近半年行事格外张扬。
买了新车、换了家更贵的健身房、去趟国外还得特地去专柜搞一件新风衣......
“何止啊,还订过一件礼服呢。”
“何止啊!礼服算啥啊,邓昀上个月买了架贼高级的钢琴你们不知道?”
朋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邓昀,问他,孔雀开屏似的,花里胡哨的准备搞了这么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儿八经谈上恋爱。
邓昀那时候的人生,顺风顺水,还未揭开刻意遮蔽,看到后路腐坏崩塌的现状。
他靠自己的本事赚过几笔数目不算小的报酬;
深受自己学院里的教授老师喜欢;
准备去国外读研究生,又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把握能考得上;
想要涉足的领域,也有人抛出过投资的橄榄枝。
人生得意之时,自然该是意气风发的。
但邓昀放下手里的筷子,只是淡淡一笑,这样对朋友们说——
“先告白吧,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谈上,这得看她的意思。”
“那你什么时候告白啊?”
“六月,她回国。”
他们那群搞软件、搞程序的朋友,性格各异。
有特别善于社交的细节控,也有闷头就是干的技术宅。
技术宅捞着川锅里的老肉片,消息十分落后,问邓昀:“你说哪个她?没见你和哪个女生走得近啊?”
善于社交的细节控就说:“你干脆等邓昀结完婚再问呗?”
“我特么真不知道啊......”
“人家叫许沐子,邓昀家邻居。”
“你咋知道?”
“见过,还一起打过桌游~”
一群人逮着那朋友八卦,问关于许沐子的各种问题。
邓昀无奈地摇头,趁着去洗手间的时候,把单买了,然后说家里有事要先走一步。
朋友们说着“别呀”“再聊会儿”,邓昀说,先不聊了,最近长辈们行踪鬼鬼祟祟,不放心,要回家去看着些。
“那去吧,我姑姑去年刚被骗了十几万,路上小心点啊。”
倒底还是没看住。
比朋友家姑姑惨,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邓昀不记得最后一次从许沐子家的小别墅走出来具体是什么心情。
他以为他能捧起一轮明月。
原来明月遥远,难以企及。
像墨伽洛斯靶场的子弹失控,蓦然砸进胸腔。
遗憾不可逆。
不得已放弃爱人的痛感,经常在梦里出现。
家里破产的那个夏天,阳光也是像现在这样,明媚到刺眼,全城高温,热得人头脑发昏。
所以邓昀一度讨厌这种天气。
不过......
邓昀往客栈门外看去——
现在有许沐子站在阳光和高温里。
她特别好心,正用自己瘦瘦的影子帮卖水果的大爷挡着阳光。
许沐子身上拥有从小在古典音乐里浸泡出来的气质,腰背挺直地站在箩筐旁边,不笑时看起来有些冷淡。
却是眼睛亮亮地在等着大爷把甜瓜切成小块,好能分给他们尝。
他看着她双手接过一小块甜瓜,尝过之后眼睛更亮,还特别满意地对着人家大爷比大拇指。
她蹲下去,自己挑着往塑料袋里装,挑完扫大爷的二维码。
番茄、杏子、甜瓜都买了些,买完不知道和大爷说了什么......
邓昀这时候来了几条信息。
是他爸妈在家庭群里发的,有饭店的定位,还有他爸妈说的,已经约好了许沐子家后天晚上一起吃饭。
邓昀看了眼饭店名字,回复:“换一家。”
邓昀妈妈发过来好几条,说他们精心挑选过,这家饭店海鲜做得特别好。
又说离许沐子工作的地方比较近,她下班过来只需要过个天桥,很方便。
“许沐子对虾和蟹过敏。”
“换一家,我来订,订好发定位给你们。”
“别点菠萝排骨、菠萝鸡翅、菠萝咕咾肉这些。”
“她对菠萝和猕猴桃也过敏。”
邓昀爸妈平时在群里对话,互相吹捧就能聊出几十条记录,不需要第三人。
邓昀则很少冒头,必要的回复也是简单明了。
这次算例外。
在邓昀爸爸恍然大悟上次加菜失误的时候,客栈门响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沐子把大爷手里分剩下的半个瓜给带回来了。
她提着装水果的塑料袋兴冲冲往客栈里来,两只手都拿着东西,不方便开门,用背抵着门,倒退着走进来。
夏夏和邓昀都没来得及帮忙。
许沐子一路冲到邓昀的面前,笑着把手里的半个瓜抵到他嘴边。
邓昀放下手机,逗她:“买了那么多,就只舍得给我吃尝剩下的?”
她往门边瞥一眼。
大概是判断过外面的人能否听到他们的对话,然后重新看他,很认真地说:“我不会挑,不知道自己拿的甜不甜,还是那个大爷挑得好,刚才我尝过了,无敌甜,才特地要过来给你的。”
天气很热,许沐子出去这么一会儿,再回来已经有些汗意,皮肤又热红了。
但她手里的瓜,正散发出甜丝丝的清香味道。
邓昀接过甜瓜,垂头一笑。
过去无法弥补的遗憾,像远山雾霭。
许沐子则像她涂在他颈侧伤口上的软膏,清凉浸润,能缓解伤痛,也能促进伤口的愈合。
哪怕是陈年旧疴。
傍晚吃饭时,程知存带着两瓶果酒上山,来找他们小酌。
如果是其他酒也就算了,尤其是当地的啤酒,许沐子绝对不会想再尝试。
程知存带来的是草莓酒。
打开瓶盖,草莓味道好香好甜。
再放在冰桶里冰镇过,在这个闷热潮湿的盛夏夜晚,格外馋人。
晚餐都是很爽口的菜,主食还有酸辣口味的鸡丝凉面。
许沐子多吃了些,然后就一直在看草莓酒。
邓昀在玻璃窗里看见她的小心思,故意一句,许沐子不能喝酒。
许沐子果然就急了,马上转头问程知存:“这个度数不高吧?”
程知存比邓昀和许沐子都大,瞧着他们两个,像瞧般配又恩爱的弟弟妹妹:“不高。”
吃过晚餐,他们三个点燃一盘蚊香,坐在客栈外面的一片蝉鸣声里小酌。
许沐子只喝了两杯草莓酒,已经有点醉酒的兴奋状态。
她和程知存聊得很合拍,下午采草莓时就交换过联系方式了。
邓昀手机弹出个视频邀请,提示声不断,是他的朋友,也是程知存的先生。
朋友是邓昀的创业伙伴,他还以为是工作上遇见了什么问题。
接起视频,一张戴着眼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幽魂般的语气:“好啊好啊,都躲到深山老林里潇洒去了,留我一个人熬夜加班......”
邓昀当场拆穿:“听你这声音,外面喝酒呢?”
朋友马上收敛:“欸,可别乱说啊。”
果然,程知存阴恻恻的声音插进来:“我倒要看看你在和谁喝酒。”
许沐子听见邓昀的朋友管程知存叫“领导”,也听见他朋友说在陪程知存的爸妈吃鱼。
邓昀问:“公司没事儿?”
“没事啊,我们家领导电话打不通,才打你的。”
邓昀干脆把手机递给程知存了,说“你们聊”。
程知存举着他的手机走开,和家人视频去了。
许沐子因为那声“领导”,还在好奇地往程知存身影消失的方向看:“他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多。”
“哦。”
邓昀手往许沐子眼前晃:“回神了。”
许沐子喝了酒,反应有点顿。
目光慢悠悠地转回来,正好看见他在往她喝空的玻璃杯里倒果茶。
果茶,不是果酒。
她有点不满:“我还要继续喝呢。”
“你喝多了。”
她比了个小小的距离:“没有,还能喝半杯。”
“喜欢喝这个?”
她点点头。
他看她时,总是纵容的,带着微微笑意的。
是她自己心虚了。
她想到过去喝醉酒之后闹出来的糗事,伸手捂他的嘴,让他不要提那些。
他笑着:“没打算提。”
许沐子的手指覆在邓昀的唇上,感受到他说话时的翕动,也感受到他唇间的温热气息。
星斗灿烂,明月皎皎。
风清凉地抚过,吹不散胸腔里腾起来的燥火。
酒精作祟。
她摸了他的唇,用指腹描绘他的唇形,还触了触他的鼻梁。
客栈给准备的椅子很舒服,是可以半躺靠着的编织椅。
邓昀就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看着许沐子,没有阻止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