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天亮了
丞相府。
柴房内阴暗潮湿。
苏落脸色惨白,蜷缩在霉烂的稻草堆里,单薄的青衫被血渍浸透。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水润双眸半阖着,长睫上结着细霜。
原本灵动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像蒙了层灰翳,偶尔因疼痛而猛然收缩。
自从被丞相夫人下令杖责之后,他住的小院无人问津。
往日责罚后,会备下等的伤药砸在他脸上,让他自已上药涂抹,配上几句奚落的话。
“贱骨头就是好命,陪着小少爷这么好的差事,你却屡次让小少爷受伤!”
受伤?
想到这里,苏落冷冷一笑,喉间溢出压抑的笑声。
杖伤打在臀部,皮肉翻卷处血液混合着粗糙的布料粘在一起,每一次笑声都能牵动伤处。
他急促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人人欺压他,人人看中他这张美貌的脸。
人人嫉妒他,人人艳羡他能够侍奉在小少爷身边,从一阶贱民跃升为丞相家的小少爷的书童。
此等事在外人看来是荣耀,对苏落而言,是数不尽的折磨。
安辰是个傻子。
傻子纯真,但也是这份纯真,在苏落看来,逐渐变成了歹毒的显露。
安辰能一边笑着,一边若无其事地撕碎鸟雀的翅膀。
他看到小幼猫时的纯粹怜惜,会亲自悉心照料一段时间,在玩腻后,会任由下人踩成一团肉泥,而不阻止。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苏落已经数不清了。
践踏生命的扭曲快感和安辰纯真的脸糅杂在一起,成为一种极具折磨的精神刑法。
苏落越是亲近安辰,越能感受到他纯真下的残忍。
这种残忍,随着苏落年纪越大,从鸟雀动物逐渐转变到他的身上。
雨落时,屋檐暴雨噼里啪啦砸落地面。
安辰安排他去庭院中找寻丢失的蹴鞠,眼睁睁看着苏落消瘦的身影在大雨中淋了整整两个时辰晕倒过去,而无动于衷地看着。
去年冬日严寒,雪花不断,庭院湖泊结冰。
安辰去湖心亭观雪,湖泊上是薄冰,他站在亭台边缘,一把把苏落推下去。
薄冰砸碎,躯壳穿过冰冷的湖水,寒意浸入骨髓,冰寒入骨。
至此之后,苏落落下了病根。
幼时被拐,苏落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他依稀记得自已有一个妹妹,模样可爱,圆嘟嘟的小脸。
他十分喜爱妹妹,小妹时时都喜欢粘着他,跟着他屁股后面转。
那一天,小妹不见了,他到处找啊找,没找到,被人哄骗,说是有小妹的线索,跟着走。
之后没走几步,眼前一黑,他再次醒来,出现在一个黑屋子中。
身边有许多瘦小的小孩,黑碌碌的大眼睛,神色惊恐。
苏落在黑漆漆的小房子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每一日身边的人都在减少。
他靠着黑屋子外投放进来的馒头度日。
黑漆漆的、长着霉斑的馒头是苏落唯一的粮食。
有的人吃了,发烧病死,有的人吃了,当夜出了一身汗,坚挺下来。
苏落好运,在这种时刻少人和死人的环境中,撕着干净的一部分馒头,坚挺下来。
随后的好几天,他遇到了幼时的安辰。
安辰被扔进来时,小小的一团,衣衫被扒拉得干干净净。
苏落好心救了他一命,把藏起来的馒头分给他。
安辰蜷缩着身体,依偎在苏落身上,走到哪里都寸步不离。
没过几日,小黑屋被人端了,来了好多好多官兵。
苏落被救了出来,小黑屋的一群人被带到了巍峨的建筑群中,在一个精美的小房子里安顿下来。
房间来了一批又一批身穿铠甲的侍卫、官员。
每天都有人被送回家乡,身边的安辰也被带走了。
苏落以为自已终于能够回家了。
偏偏,即将轮到他的时候。
被接走的安辰半夜跑了回来,躲进他的被子里瑟瑟发抖。
那之后,苏落被接走,他才知道安辰的身份。
他被丞相府扣押,成为了府中的家奴,随着安辰读书,安辰越发越离不开他,哭着闹着要苏落陪同。
于是,苏落成为了他的书童。
这对小小的苏落而言,是噩梦的开端。
私塾中,他天资聪慧,读书比安辰厉害,考试名列前茅,加上懂得察言观色,深得老师青睐和同学喜欢。
相反,安辰这个神童因为痴傻的问题,引得周围人纷纷叹息。
这道消息传回丞相府中后。
苏落屡次遭受府中下人的针对,甚至被毒打。
丞相夫人会借此找机会克扣责骂他……
安辰的几位亲哥,会用长鞭狠狠打在他身上,戏弄鞭笞他,骂他是个低贱的下人,居然敢抢走安辰的风头。
骂他是个低贱的书童,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考取功名。
因为,苏落被迫进入丞相府的那日,他从良家子成为了奴仆。
时间飞逝。
一夜春日一场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
转瞬十年时间已过。
苏落身形抽条,飞速长高,容貌越发越荣盛,晔晔如扶桑。
乌发玉颈,桃眼杏腮,鼻梁如雪岭孤峭,一身瓷白的肌肤,犹如雪般柔软。
他唇边一颗黑痣,增添了几分妩媚。
随着年岁渐长,苏落在丞相府受到的异样目光越发越重,甚至逐渐流言蜚语传出,传到了丞相夫人耳中。
这次安辰被小野狗咬出,只是一个引子。
丞相夫人早就看他不顺眼,想把他铲除。
恰好,身为奴籍,苏落被丞相府压的死死的,连赎身的机会都没有。
一旦手中有积攒的银两,会被强壮的奴仆们抢夺而去。
苏落趴在湿漉漉的茅草上,艰难的喘着气。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上药,臀部火辣辣的痛。
苏落知晓,伤口已然恶化,他撑不过几日。
也罢。
死了便死了吧,这样苟且偷生的日子。
只是,他再也回不到家乡,看不到小妹的笑颜。
屋外的白昼一寸寸熄灭,浓墨般的夜黑侵蚀着剩下的微光。
惨白的月光抖抖索索地倾斜在他面前。
今夜没有雪。
却有雪一般的泪流淌。
自苏落的两颊划过。
五日,他从小屋被扔到茅草屋五日,至今无人问津,仿佛没人记得。
安辰没来。
往日交往甚笃的友人没来。
谁都没来,只有苏落孤零零的一个人。
兴许是死之前的妄想,苏落昏迷之前,好像听到鸡鸣声。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