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鹿 作品

第125章 有仇报仇

    晓月如钩, 残星坠夜。

    于那一夜参加拍卖会的人而言,入道丹已经告一段落,但对更多的修士来说,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属于入道丹的后劲仍在一层层叠浪般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涌去, 沿途惊起涛声一片。

    外界闹得沸沸扬扬, 处于风暴眼中心的拍卖会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静, 前几日里门槛都快被踏破的会场门可罗雀, 朱红的雕花大门落落敞开,里边清清寂寂,唯有两个工作人员靠在台前打瞌睡。

    这会儿天还没亮, 又非夜里,大部分人都不会挑这个点来。加之一场拍卖会刚结束,下次想热闹起来, 起码得等到除夕那几天。

    以至于客人站在他们面前时, 两人神色都有些不振。

    “欢迎莅临,不知贵客是买东西还是寄拍物件?”

    “我找秦充。”

    来人神色淡淡。

    只这么一句, 却叫两人原本的瞌睡通通醒了。

    要知道,秦主管是谁?

    那可是拍卖会如今最大的红人, 不仅一手接下了入道丹的生意,还借此攀上了龙泉真人,听说,等大老板调走后,秦主管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负责人,将统摄清河城分部的一切事务。

    这些天, 来找秦主管送礼的不在少数。

    但这么直白的, 还是头一个。

    两人心里犯嘀咕, 语气倒是十分礼貌。

    “不知贵客找秦主管何事?若非急事, 可以先呈递拜帖,待得秦主管有空,自然会接见您。”

    这便是套话了。

    秦主管如今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起码名帖得自个儿备好,礼物得备上吧。

    接见时间也得区分开来,谁先谁后,哪个有必要见,哪个没必要见,通通得考虑清楚。

    总之,一切待遇参照大老板第二来,再不是之前那个普普通通的管事了。

    来人闻声笑了下。

    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

    然而不等他们疑惑,这怪人已经不笑了。

    他没什么情绪地宣告。

    “叫秦充下来,我只给三十息时间。”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半瞬停留也没有。

    工作人员眼皮子剧烈跳起来。

    身为前台,有时候是很需要眼力见的,至少从他们为数不多的工作经验中来看,一般这么有恃无恐的,不是蠢,就是真的底气十足。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其中一人迅速去叫人,另一人尝试安抚这位客人。

    “已经着人去通报秦主管了,贵客要不要先坐下来喝杯茶?”

    来人八风不动,置若罔闻。

    “十八,十七,十六……”

    嘭嘭嘭!

    心脏剧烈跳动,额头冷汗唰唰滴落,这一刻,工作人员心跳得比第一次见大舅哥还快,满脑子都是如果人真的走了,秦主管迁怒该怎么办?

    “六,五,四……”

    “一。”

    来人转头就走。

    与此同时,会场深处传来一声大大的——

    “且慢!”

    姗姗来迟的秦充连头巾都还没包好,半边鞋还踩在脚外边,运气飞下来时,鞋子掉了下来,幸而来之前记得穿了袜子,这会儿才不至于光脚。

    他声音里带着掩饰不去的郑重和紧张。

    “且慢!贵客留步!”

    前边的人头也没回,踏出了厅门。

    秦充已经许久没这么狼狈过了,工作人员震惊乃至惊掉下巴的目光他不是看不到,可他更知道,如果放任这人离开,他这辈子就真的到此为止了。

    颜面在这种时候算什么东西?

    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鞋子,套脚上,结果因为下楼太赶,左右脚不小心套错了。

    他只好穿着蹩脚的鞋子,一瘸一拐往外追。

    “贵客且慢!”

    见人还是没反应,步子嗖嗖的,跟箭似的,他高喊了一声:“我这几日寻到一样至宝欲送给贵客,恳请贵客留下见我一面!”

    那人终于慢下脚步。

    秦充一喜,迅速蹦过去,好声好气、乃至卑声下气地把人请回来,请进待客室。

    工作人员何曾见过秦主管这等模样,再看这古怪黑袍人时,目光已变作了十足十的敬意。秦充将人请进去,借口出来泡茶的时间,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两人神色一紧,连忙知情识趣地立下心魔誓。

    秦充这才放过他们。

    他将衣服鞋子整理好,又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一身清爽地带着别人新送上来的珍品茶叶,进了待客室。

    “久未见大师,想念之至。”

    此人,正是几日未见的大师。

    傅长宁打量着他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镇定神色,眼睛微眯。

    “哦?秦主管贵人事忙,居然还想得起我这个糟老头子?”

    秦充苦笑道:“大师莫要挖苦我。不过日前大师派弟子前来取货,而非亲自前来,确实叫我惶恐了一阵子,唯恐自己太过粗手笨脚,不知在哪儿恼了大师。”

    瞧他神色,竟是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或是卖了人还想叫人家给他数钱的样子。

    更看不出一点方才求她留下的紧张和忐忑。

    脸皮属实比城墙还厚。

    商人呐,傅长宁心中感叹。

    说出来可能不信,她内心其实殊为平静。

    但要敲打,态度这么来是不行的,依这些人的脸皮,只会迅速打蛇随棍上。

    但凡有三分颜色,他们就敢满天下开染坊。

    好在,秦充之前的神色,已经让她笃定了心中的某种猜测,这会儿阴阳怪气起来也更加无所顾忌。

    “当真不知?我还以为秦主管巴巴地盼着我个糟老头子快点死,好让入道丹彻底绝种,让你秦大主管成为观想鼻祖第一人呢。”

    秦充大惊失色,诚惶诚恐道。

    “大师何出此言?在下绝无此意啊。”

    “这么说老头子我的去向不是贵会透露出去的啰?”傅长宁语气拉成一条直线,尖锐得刺人。

    “自然不是,客户信息是重中之重,敝会之人便是行事再无状,也绝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

    秦充义正辞严,矢口否认。

    傅长宁叹息:“那看来,秦主管也不需要我个糟老头子的帮忙了。”

    “想来也是,秦主管何等人物,怎会畏惧这点小麻烦?”

    秦充神色猛地一凝。

    他顿了顿,将房间用结界层层加固,方才开口:“大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长宁却已经恢复了冷淡。

    “没什么意思。你说的至宝呢,在哪?给我看看。”

    秦充早知大师性情古怪,情绪极为阴晴不定,这些天已经为这场会面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

    要不是人始终没来,甚至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直接派出弟子来取拍品,叫他患得患失,辗转反侧,今日又突然唐突而至,唐突而走,彻底崩了他的心态,他连方才下楼的慌乱和失态都不会有。

    进入待客室后,他迅速调整至最佳状态。

    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那样宝物应该在他不费吹灰之力打压住局面,让大师心生忌惮,再用怀柔手段将这老头说得心动后,作为甜枣给出。

    总之,绝不是在这个时候!

    他的怀柔手段都还没给出呢!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大师刚刚那句话,确实说到了他心坎上。他之所以愿意把东西拿出来,不就是为了拉拢这位大师吗?

    只是拉拢也有主导和从属之分,这段时日来他被其他人吹捧得飘飘欲仙,早不愿意再成为后者。若听了大师的话,现在就将东西拿出,岂不再次将自己至于受人驱使之地?

    秦充神色游移不定。

    傅长宁则是淡定喝茶。

    喝茶时幕篱会掀开一角,可仍有一团黑雾似的东西笼罩在她脸上,隔绝所有不怀好意的窥探,这靠的同样是黑市地基阵法提供的源泉动力。

    事实上,即便有人看穿了这层遮掩也无碍,幕篱下她还戴了拍卖会送的类人皮质的百幻面具,面具底下用了变字诀,变字诀下的容貌易了容。

    层层防护,密不透风,全方位确保自己永不翻车。

    她在这边漫不经心地游走思绪时,那边,秦充终于动了。

    他神色纠结,郑重其事地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任是谁,都可以看出他动作间的煎熬挣扎。

    傅长宁射出一颗丹药,拦住了他手,似笑非笑道。

    “秦大主管,你当真想好了?”

    秦充闭了闭眼,牙一咬,腿一松,对着傅长宁直接跪下。

    “求大师救我!”

    这一跪,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他知晓自己再无回头之路,于是越发清醒坚定,心神也为之一松,重新拾回之前的商贾式精明。

    他马不停蹄,哐哐哐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力道之大,直把头磕出血印来,泣血道。

    “求大师救我!”

    傅长宁手微微一紧,显然对这一幕也是有些意外和无措的,她低估了秦充对自己的狠,也高估了这人对尊严和面子的追求。

    好在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声音满是疑惑道。

    “救你?秦主管如今风光甚矣,满清河城都没几个人比您威风,哪轮得到我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救?主管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秦充又磕了三个响头,还专门挑了没地毯的光地板磕,嘭,嘭,嘭,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阵仗大。

    “我知晓我之前犯了大错,但请大师信我,大师的下落绝不是我透露出去的,我对大师的尊敬与仰慕便如昭昭日月,峨峨高山,天地可鉴,寰宇皆明,以上如有半句假话,便叫我秦充此生仙途永绝,血液逆流干竭而亡!”

    “万望大师大人不记小人过,舍弃前嫌,救小人一回啊!”他声近悲怆,最后一句,已然带出了哽咽之音。

    此等哀切,就连天河珠中的问尺和惊梦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不过它们感慨的都是——

    “好会演啊,这演得,不比傅长宁差哎。”

    “还自带悲壮氛围感,好绝。”

    “人设转折得居然没什么太大突兀感,学到了学到了。”

    傅长宁得竭力保持,才能确保自己情绪不破功,去打它们两个损东西。

    她长叹了口气,伸出手去,秦充以为她是想扶他,正准备顺着她的动作站起来,傅长宁却穿过他,拽住了他旁边的地毯。

    秦充动作一滞。

    傅长宁微笑着把地毯往他磕头的方向拉了拉,悲天悯人道:“额头就一块,磕坏了就不好了,老夫可不是什么折腾人的老毒物。”

    秦充:我呸。

    你就是。

    他面上则是哀哀切切,含泪又磕了三个头。

    只不过,这回是磕在地毯上。

    “谢大师体恤,大师之德,小人铭感五内!”

    傅长宁笑眯眯:“你知道就好。”

    秦充:“……”

    我看你是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