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月隐山 作品

第213章 求活

监控之后, 波本瞳孔骤缩。

他没有料到这样的发展,他甚至不知道朗姆给了苏格兰什么东西,只通过摄像头看到对方收了一个纸盒子, 从中取出一支注射器,然后放进口袋里。

他更是没想到影山步会有那样剧烈的反应。

心细如波本,一瞬间就明白这与那注射器有关。

影山步竟然……到底是什么人对他做了这样的事情!!!

阴暗的房间里,朗姆指间夹着香烟, 面无表情地看着显示屏, 上边显示着影山步, 苏格兰,与波本。

自始至终,他怀疑的人就不止一个,同年拿到代号的人里, 根据参与过的任务和暴露信息排除,这两人嫌疑最大。但因为过往经历完全不同, 加入组织的方式迥异,他怀疑的重点更偏向于苏格兰。

屏幕上的金发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 从桌上取过烟盒, 抽出一根点上叼在唇间,然后双手插兜, 滑椅向后挪了一点, 把双脚斜着搭在桌角。

后脑靠在头枕上,眼皮下垂望向监控显示屏的神情显得怠惰而冷漠。

但他内心却丝毫不平静。烟草燃烧的气味灌入咽喉, 令他有些晕眩, 而他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将烟雾吞入肺中造成的后果还是他真的无法控制思绪。

手指冰凉, 知觉与体温顺着烟雾吞吐逸散出去, 在室内徐徐向上漂浮。打着旋儿, 打散,弥漫成迷离雾气。身体很沉重,连手指都控制不了。为什么?因为灵魂抽离了吗?在桌前旁观的人如此平静,到底是谁?

亲手维护着这个组织,作为帮凶令好友变成如今下场的人,到底是谁?

影山步没有醒。

他身上盖了一条薄毯,修长高挑的身型蜷缩在沙发上竟显得十分脆弱。濡湿黑发贴在苍白脸颊上,令唇上嫣红更显惊心触目。

苏格兰来查看他的情况,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表情微沉。

取来体温计塞入沾满血迹的嘴唇,拿出来一看:又发烧了。

而且来势汹汹。

他在摊开的本子上一查阅,意识到这情况不对,在发作过一回之后,似乎身体内部变得更加虚弱,导致反复的高烧提前袭来。

而他甚至不知道对于影山步这样的情况究竟该如何护理,他更不知道药物的类别。

朗姆不告诉他,因为不在乎俘虏的健康,“只要活着就行”。

而苏格兰独自在这房间内面对一个脆弱又千疮百孔的好友,必须将人的健康找回,必须将毒种从身体里拔除,必须撬开卧底的嘴、消磨他的意志、熄灭他的光辉。

束手无策吗,不,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总会有办法的,只要影山步跟自己一起努力……

距离上一次服用退烧药间隔的时间太近,苏格兰便只能给他先贴上退烧贴在额头,以保护大脑。不知是不是发作的副作用,青年身上大量出汗令体温短暂降低了几个小时,然后又卷土重来。

苏格兰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去单人沙发里坐下,手中握着手机,装作在查阅消息,实际上是为了随时近距离照顾病人,又不能显得太过上心。

这期间,影山步一直没醒。

然后忽然等到某一刻,沙发上的青年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接着是“咚”的一声坠物响声。

苏格兰猛地抬起眼,看到影山步滚落在地,浑身颤抖得像筛糠一般,挣扎着往自己房间内挪去。

发作的间隔时间竟然如此短暂,出乎苏格兰的意料,打乱了他的心理准备。

但这一次,影山步仍然没有能够回到他的避风港,那一片漆黑的狭小空间,让他能够化作野兽,袒露失去控制的丑陋模样。锁链在他腰间扯住,银色链条向上拉直,另一段被男人握在手里。

“别走。”男人的声音平静响起,“在我眼前比较放心。”

青年发出含混的一声呜咽,像极了走投无路的野兽自喉间挤出的悲鸣。他额头贴着地面,发丝垂落遮住眼睛,忽然以头抢地,好似这样就能够分散身体上的痛苦似的。

一下又一下。木地板发出“笃笃”的哀叫。

男人的脚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伸手垫在他额头底下制止了他伤害自己的行为,另一只手抓住青年后脑的头发向后拉扯,直到苍白脖颈扬成一条天鹅般垂死的弧线。

“忍住。”苏格兰的蓝眼与他四目相对,“你作为警察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呢。”

青年死死闭上眼,唇角下落,拒绝着、回避着,却再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也没有试图逃跑一次。

“很乖。”鼓励般地,男人俯下身,将他的观察体搂进怀中,缓缓收紧双臂,几乎想要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道一厢情愿地把对方身上的颤抖抚平分散,转移到自己身上,让自己能够分担对方的痛苦。

手掌在对方脑后轻轻抚摸,人类对待宠物般漫不经心的手法,苏格兰的脸上同样没有露出什么神色,仿佛真的只是监狱长对自己唯一囚徒居高临下的傲慢,不可违逆,不吝奖赏。

然而这久违的拥抱却更令他意识到,原来在他印象中战无不胜的那个人,身体如此滚烫又瘦弱,只消他一臂便能将人圈在怀中,无助地把重心寄托出来。

如果……只是如果,影山步对组织俯首的话,是不是可以改善他的处境,哪怕只是暂时之举,至少能够接出去到专业的地方治疗并且戒掉这药物……但这药就像是拴在卧底颈上的锁链一样,组织没有理由帮他获得自由。

忽然,耳边响起一道沙哑低沉的颤抖嗓音:“我还……不能死。”

苏格兰愣住。

他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抓紧,好友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道:“给……我,给我……”

苏格兰的表情瞬间消失,略微柔和下来的眼角眉梢洗去情绪,变成一片空茫大地。

抓住对方的手扯下去,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后退。然而他的裤脚却被一只苍白手掌抓住,拖着人向前。

生病时又遇到这样的不幸,令人身体极度虚弱,似乎也摧毁了人的意志。

然而即便如此,影山步也没有任何伤害他人的举止,只是在走投无路时,终于抛下自尊,跪伏在罪犯面前,乞求那一管药物。

链条忽然绷紧,在空气里发出微小的振响。

苏格兰逃到厨房边,抬起最后一步时,影山步却忽然将手插入他脚下,然后另一只手盖在脚背上,发出痛呼。

就像是苏格兰蓄意踩住了影山步的手一样。

到了这种地步,影山步还在帮他。他脑中瞬间空白一刹,下意识想要撤回脚,却被身体控制住,进退之间反倒像是冷酷地用脚掌在手背上碾了碾。

苏格兰没有再动弹,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到对方喘息着,如同限制了活动的野兽一样,重复地哀求着:“给我……”

苏格兰没有反应,没有表情,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逼迫自己看着,他没有逃避的权力。

因为他是从犯。

这间房子拴住了影山步,也囚住了他,令他退无可退,只知道有绝不能失守的底线,却眼睁睁看着宝物在掌心黯淡破碎,化作飞灰。

而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看着昔日那堂堂正正的好友弯下脊梁恳求于他。

忽然,影山步用力拉扯他的裤脚,于是苏格兰弯下腰,看到青年勉力仰起头,以气音说道:“给、我……”

‘诸伏。’

那个不甚明显,仿佛只是无力蠕动唇瓣似的口型,令诸伏景光一下子读懂。

这像是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将诸伏景光彻底击溃。

宛若有人将恶毒的诅咒灌入他的脊椎,令他无法弯曲脊梁,生生承受了每一秒细致入微的痛苦,只要向现实屈服就会被折断骨头,刺穿肺腑。

喉咙传来腥味。

他感到身体坠入阿鼻地狱,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凄厉的哀嚎,无数亡魂在同时尖叫:“为什么!为什么!放过我!放过我!”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挚友的痛苦翻滚,仿佛漠然冷血的看客。

突然有一秒,他的精神却恍然意识到,周围的空气是寂静无声的。没有人惨叫,没有人求饶,那么求饶的是谁呢?挚友到如今地步也未曾发出一声呻.吟,那么求饶的只能是他自己了。

是诸伏景光在求饶。

旁观的人如此平静,到底是谁?

作为帮凶令好友变成如今下场的人,到底是谁?

是他自己啊。

鲜血和着眼泪无声地朝内部流淌,灌满了他肮脏的皮套,淹没口鼻,令他窒息。

但他……但他……

青年最后的哀求仿佛消耗了所有的力气,伏在地面失去声息。

苏格兰站在那里木然了一会,才蹲下身,第一反应是伸手握住青年脖颈,探测到了滚烫的脉搏,几乎停跳的心脏才微弱地再次跳动起来。

突然,原本伏在地面的影山步瞬间撑着地起身,一下子将苏格兰撞翻,动作干脆地从他身上摸出了装有注射器的长盒,粗暴地扯下保护套,然后单手握住针管猛地插入颈部!

苏格兰瞳孔骤缩!

一些瘾君子为了追求极度的刺激感,不惜将药物注射进动脉中,而注射进颈部动脉的行为甚至有个别名叫做“开天窗”,是穷途末路的最后疯狂,与找死无异。影山步草率的动作几乎像是失去了理智一样,全然不顾这样的行为有多么危险。

又或者他只是在寻死。

苏格兰回过神来之后立即伸手去夺注射器,可影山步一边将本就不多的液体推入身体,一边后退,等苏格兰冲过去拔出来的时候,只带出几滴血液和透明液体。

下一秒,青年眼神黯淡下来,身体重重落在地面。仿佛失去提线的木偶,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而苏格兰手中握着凶器,凝固在原地。

影山步在做什么……影山步真的不想活了吗?!!

监视器另一端,一股血液直冲头顶,令波本晕眩得几乎失语,长长的灰烬随着抖动断裂落在他衣襟上,烟头火光被他以指腹狠狠碾灭,于是颤抖也有了合理的因由。

颤抖的指腹终于按在青年颈部时,感觉到了明显的规律的心跳,令诸伏景光几乎想要喜极而泣。

狂喜与悲恸搅合在一起,自责与后怕将他裹挟,精神分裂成了许多复杂对立而统一的部分。

是他逼迫影山步戒除的手段太粗暴了吗?是这样的痛苦令影山步难以忍受以至于寻死吗?还是因为在昔日同期面前暴露了最不堪的一面失去求生的意志了呢?

为什么自己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他做事这样失败,甚至差点害死了好友?零在看着吗,零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自己当真冷酷无情,成为了不仅漠视生命甚至折磨影山步的残忍刽子手?

心脏剧烈绞痛,令他几乎难以呼吸。一瞬间仿佛如坠冰窟,回到了那个冰冷漆黑的衣柜,面对残忍的现实时他的无助和弱小那样清晰。那时他是以柔弱小孩的体格面对成年凶手,被父母保护;而如今他已经拼命变得强大,给父母报了仇,却再次被其他人挡在身前拯救。

而这一次的不甘心,如同附骨之疽,令他痛不如生,无所适从。

突然,蜷缩在地面的青年发出细微的呻.吟,拉回了他的思绪。他突然发现青年试图躲开,然而因为腰间锁链被踩在男人脚下,所以只能颤抖地接受脖颈的轻抚。

苏格兰刚才怀着失而复得的心情本能地将手掌环住影山步的脖颈,顺着后颈安抚,是他下意识的举动,却没想到影山步反应这样剧烈。

他跪在地面,弯腰看到青年眼皮紧闭,然而身上的颤抖却随着手掌掠过的部位传递下去。

行尸走肉一般将影山步抱起,走回卧室,放入床中。

他不知道那种药到底是什么,但他极度惧怕任何可能的后果,于是给人喂下退烧药之后,他和衣上床,没有一同躺下,而是靠坐在床头,手指搭在陷入蓬松枕头里的青年侧颈,以最原始的途径时刻监视对方的身体情况。

他在想什么吗,他什么也没想,却无法闭眼。只要一闭上眼,刚才的种种画面就会在脑海里播放,令他无法喘息。

于是将头靠在墙上,睁着眼定定看着室内的一片黑暗,与自己独处时,仿佛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但手中传来的温度提醒了他并非孤身一人:他的战利品,他的牺牲品,正鲜血淋漓地躺在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