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3 章 信仰战争（7）
第663章信仰战争（7）
众所周知，在大海上孤舟漂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缺乏食物饮水暂且不谈，会迷失方向也搁置一边，首先，大部分人就过不去心理这一关。
漂泊在大海中间时，不论朝着哪个方向看都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海面，茫茫的天际和水际几乎没有尽头，连成渺远的一片，严丝合缝地把一切都包裹起来，放进摇晃的水波里。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很难不崩溃，远洋航船上配备的心理医生是船员必需品，经常在海上生活出现心理问题的大有人在。
现在的好消息是，伯纳德尚且不用面对这样渺远水天，坏消息是，他不用面对这样情境的原因是他现在横躺着被绑在船上。
以他的视角，只能看见一片天空，和天上已经逐渐聚集起来的乌云，偶尔会有一些飞鸟在低空穿梭，让他眼睛里出现一些会动的活物。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但凡是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鸟低飞，说明要下雨了。
现在他就这样被五花大绑的横躺着安置在一叶扁舟上，然后被放生进了大海里，而不久之后，绝对会下雨。
这说出去都可以入选某音十大最绝望死法。
伯纳德两眼一睁一闭，感觉有点活人微死了。
白烬述和怀嘉木两个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他看起来心理素质还挺好的？”白烬述蹲在船舷边，仗着对方看不见他，近距离观察了一下这位倒霉小伙，“岸上那一群人都快被吓疯了，他居然在这里睡觉？”
岸上的人被吓疯里面多少是兔死狐悲，多少是对于贵族老爷的恐惧尚不清楚，但是这小子的父母是真的快要哭昏过去了。
白烬述动身之前，镇长的一群人都凑在了这一对老夫妻的房子里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中心思想大概都是孩子死都要死了，你们不如向前看。
不得不说，越民风淳朴的地方往往说话越直接，处理伯纳德前，那个祭司装模作样说的一大堆鸟语，中心思想大概就是“他们现在要把异教徒送进海里，如果他肯改信父神，那么水波就会把他送回来”。之所以说这么多，白烬述猜测除了祭典仪式和自持身份的需要之外，还有一些安定人心之类的效果。
说好听点是安定人心，说难听点大概就是把送人去死套个好听点的说法，顺便再给家属画个“说不定人没死回来了呢”的大饼，暂时维个稳。
结果没想到，这一群去安慰伯纳德父母的人没有一个人如他所愿提“万一他被父神送回来了呢”这种话，他们安慰这一对倒霉夫妇最淳朴的方式就是“不行再要一个吧”。
旁听的白烬述是真没绷住:……
算了，中世纪，还是中世纪的边远小镇，说这话也不奇怪。
不过这态度起码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海神的信仰并没有彻底深入人心，起码面对有人被扔到海里去这种情况，大家的第一反应还是这人肯定活不成了，而不是他只要改信海神，父神就会把他完整无缺地送回来。
毕竟大家也都是在海上讨了多年生活的渔民了，银泪滩附近的水流走向他们最熟悉，伯纳德被带走后又回来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不过虽然他们没有发自内心地信仰海神，但来自贵族老爷自上而下的审判还是让所有人不得不表现出一副海神忠实信徒的样子，可见这一个棒子一个枣的行为还是起到了一点聚集信仰的作用的。
因小识大，见微知著，白烬述在小镇里面转了一圈，心里对于海神的信仰发展程度大概有了点数，就和怀嘉木两个人收拾收拾准备去捞一下这个在所有镇民心目中已经死掉的倒霉小伙伯纳德了。
希望在他们闲逛的这段时间里，被放生的小伙伯纳德还没来得及转生。
至于为什么去救他，这倒不是伪神难得的善心发作，而是伯纳德的状态其实对他们很重要。
白烬述在岛上逛了一圈，大概在心里给海神的发展评了个级，如果信仰的程度分为十级的话，那现在大部分海德拉尼亚的民众应该只处于三级这个程度。海神对于他们来说，比起父神其实更像是一个好心人。
好心人解冻了海面，又提前了汛期，于是靠海吃海的岛民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出于朴素的价值观发自内心感谢神明，并且希望神明明年继续给他们好处。知恩报恩，任何有正常善恶价值观的人都能做到这点，但是再进一步，涉及到一些真正的信仰，那就不太可能了。
简单来说，就是现在海神和他的“信徒” 们其实还处于一个以物易物的阶段，他付出一些神明之伟力所能造成的便利，而信徒们因为得到了便利而付出信仰，暂时称赞感谢对方。
这种建立在交换关系上的信仰十分脆弱，甚至可以说一碰就散，一旦这时候出现另一个神明和他对跳，争相为信众提供好处，那他的信仰很快就会被对面抢走。
这估计也是倒霉小伙伯纳德一提辉光之神，神殿的人先急了的缘故。
海神估计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问题，于是他试图和神殿的人，也就是海德拉尼亚的贵族官员们合作，借助他们的势力向普通民众施压，让他们在感谢神明所以成为信徒之余，还为了生存需要维持这段信仰。
现在看来成功了一半左右。
到伯纳德被扔进海里这步，一个棒子敲下去，必然需要伴随一个甜枣。
这时候，如果海神出面，违背洋流运转规则把伯纳德送回岸上，那所有在场信众的信仰都会得到一个质的飞升，最少也会从三级到四级吧。
因为这是他们亲身经历的“奇迹” ，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的邻居朋友身上，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海水破冰潮汛提前。
白烬述现在蹲在伯纳德的船舷边，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蹲到这位海神。
他倒是没有想要现在和祂对上，不过提前做做准备又不会有什么问题，趁着祂出来捞人认一下去海神家里的路，不是也方便接下来怀嘉木去无声无息噶了对面取而代之嘛。不过出乎意料地是， 他和怀嘉木跟着船待了大概有两三个小时， 都没有看见海神的一点影子。
“他不会不来了吧？”白烬述感觉自己都要有点等不住了，“难不成是今天被放生的人太多，海神捞不过来了？”
难不成是他的推测有误，这一出并不是海神跟贵族们商量好的一出红白脸，而是纯粹就是贵族的临场发挥？
“应该是没有空，”真的被人供奉过的怀嘉木思考片刻，“海德拉尼亚今天应该全国各地都在举行庆典，如果我是他，我应该会出现在最重要的那一场上。”
海神这会大概率还在首都的祭典上。
“那为什么王太子在这里？”白烬述嘀咕一句，倒不是真想问怀嘉木为什么，只是纯粹在自问自答地发泄等了太久的不爽情绪，“就因为银泪滩是潮汐第一波到达的小岛吗？”
这其实挺合理的，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所以派出皇室成员举行祭典。也正是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才产生了这场祭典非常重要的错觉，误以为海神和贵族们商量好了要来这一出。
既然不是商量好的，那伯纳德应该就是纯粹的倒霉撞枪口上，成为了杀鸡儆猴的鸡而已。
“这下好了，”白烬述无语地撇撇嘴，“海神不救就只能我们来救了。”
毕竟他和怀嘉木可是要鸠占鹊巢的，让信徒们对海神产生恨屋及乌的怨恨心理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好处，短时间内，他们和海神之间其实是利益共同体。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旁边的怀嘉木站了起来。
“哎？”白烬述愣了一下，一把拉住他，“你干嘛去？”
怀嘉木用下巴点了点伯纳德:“不是你说要救他？”
白烬述扶额，虽然是他是要救，但怀嘉木这也太行动派了吧……
“救他当然要救，不过……”他摇摇头，用手指点了点天空，“不是现在救。”
救人也是要讲究时机的，要是没有时机，那就自己制造一个。
“哒。”
一声响指。
“此境，骤雨。”神明说。
*
伯纳德现在感觉自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不知道被流放到这片海上多久，他从最开始的迷茫到惊慌，然后是挣扎和四处求救。
最开始他向自己的亲朋求救。
银泪滩附近的水流十分稳定，少有乱流，像他这样被放到海上自由漂流的人，只要有一个熟悉周围水路的老渔民，很快就能划着船过来接他。
但没有，诺森德镇没有一个人敢在贵族老爷的威压下偷偷救人。
接着他开始试图自救。
他虽然对水路不是很熟悉，但多少也是渔民的孩子，只要让他有一个操纵船只方向的可能，凭借一些基本的知识，他肯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但没有，他的四肢都被牢牢绑在了一起，伯纳德挣扎了很久，但除了让小舟左右摆动的复读更大，不小心撒了一点水进来之外， 毫无其他作用。
然后他只能尝试寻求一些更加虚无缥缈的帮助， 他开始向辉光女神祈祷。
辉光女神在信仰她的国度有着“太阳”的别称，是一个温暖善良的神明，每星历三，都会有无数信徒聚集在辉光棱厅内祈祷，女神则会回应这些虔诚的信徒们，实现他们祈祷的内容。
伯纳德开始试图祈祷女神来救自己。
但没有，他心中念诵这个名字千千万万遍，回荡在他耳边的只有无尽的浪涛声。
最后伯纳德陷入了一种极为绝望的恐慌，他开始信仰潮汐与海洋之神。
他是渔民的孩子，对于自己的状态再清楚不过，现在他手脚都被绑在一起，不用说不吃不喝人能活多久这种问题，只要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浪过来，把这个小船掀翻，那他就只有等死的份。
他在脑海中试图搜刮今天祭典上那个祭司说的话，书到用处方恨少，这会的伯纳德格外痛恨几小时前没有认真听他说话，而是在和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往上看的自己。
他勉强搜刮了一些能体现尊敬和祈求的祷词，也不管这到底是潮汐与丰饶之神的祷词，还是辉光女神的格式了，总之先在心里天花乱坠地把对方赞颂了一遍，希望下一刻就能神力显现，把他送回家里。
但没有，风浪依旧。
他眼前的世界逐渐从明亮变得暗沉，然后空气开始粘稠，开始潮湿，开始带着一丝古怪的腥味。
要下大雨了。
空中低飞的鸟已经陆陆续续消失，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回家了，还是因为伯纳德已经飘到了一个海鸟也不会去的地方。但失去了视野中唯一能动的活物，乌云就变成了活物。
它在伯纳德的视野中好像会动一样，每一刻都在往下压，用一种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一样的磅礴气势，不可挽回地要把他按进水波中，埋进海浪里。
然后……
毫无预兆，这场雨忽然就从天上落了下来，没有一点前提预告，劈头盖脸的就是霹雳一样的雨滴。
没有用脸接过暴雨的人很难体会这种感觉。
口鼻都被细密的雨幕捂住，明明是在船上，却好像已经掉进了水里，每一颗肺泡都在渴望空气，但是顺着气管涌入的只有接连不息的雨滴。
恍惚间，伯纳德甚至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船上，还是已经掉进了水里，脑袋昏昏沉沉，所有思绪全部都在强烈的求生欲下化为乌有，满脑子是剩下了对于活着的渴望。
不到真的会死的时候，大部分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想活的。
伯纳德在如水一样的暴雨中剧烈地挣扎，分不清水上水下，只是觉得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四肢百骸全部都被封闭住，只留下尚且清明挣扎着求生的大脑。
下一秒，一个巨浪猛地拍来，砸到了他身上。
伯纳德在这一个巨浪下被呛了个昏天黑地，拍的头疼脑裂，眼前一片白光，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巨浪把整个小舟都盈满了水，其实就算没有巨浪，按照现在这个雨势下去，小舟盛满水是必然的结果，巨浪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舟盈满水就会翻，伯纳德这时候也顾不得这啊那的了，赶紧疯狂左右摇晃抖动身体，尽可能抖下去了一些水花，这才勉强给自己挣出来了一点呼吸的余地。
而被海水浸泡过的绳子变得更加粗粝而有韧性，它们绑在伯纳德的四肢上，每动一下就会牵扯着已经磨破撕裂的皮肤，海水中的盐分更是让伤口生疼。
不过在死亡的恐惧前，这种微小的疼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他这时大脑已经完全停摆，唯一能运行的思维只有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还有，海神。
海神似乎是目前无能为力的伯纳德能抓住的唯一稻草了。
他疯狂地祈祷，疯狂地表达自己的卑微，痛斥几小时前的自己是个不识好歹的蠢货，忏悔了无数，许诺了无数。
连伯纳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在这样的情状下，人力能达到的极限已经就到这里了，他想要活下去，只能寄托其他对象。
他心中开始爆发一种出于求生欲和本能的虔信。
也就是在这时，一个大浪打翻了小舟，伯纳德终于落入了洋流里。
落入洋流的前一秒，他似乎听见了一声响指一样的脆响。
“哒。”
他沉入水底的下一刻，忽然，有一片暖流把他从水底托了上来。
他的头探出水面。
几秒钟前发生的一切好似梦一样，小镇青年现在浮在水面上看，呆愣地看着远方。
雨停了。
在他落入水面的这几秒钟内，雨停了。
渺远而广阔的天地水云间，风平浪静，刚才的一切都宛如他的一场梦一样，海面平静的虚幻而吊诡。
接着，苍茫穹顶宛如瓷器惊釉一样，忽然炸开一个流光溢彩的口子。光从釉口里照下来，打到水面上，水波流转，金光闪闪。
万物仿佛都陷入了一种令人恍惚的安宁和寂静中。
在这片安宁和寂静里，伯纳德也陷入了一种安静的恍惚。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就是神力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六一诶，祝各位大朋友小朋友们儿童节快乐！[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