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2章 骑潮
六月十一,下午。
熏风扬沙,黄埃涨天。
八旗军兵分十二阵,埋头向西走。
就在刘承宗兵至沙漠,决意迂回的那日,黄台吉下令各军在草滩休整了十六个时辰。
并不是考虑战术,他根本就顾不上什么战术不战术的事。
因为他收到一封来自盛京五日前发出的信,盛京留守的卫齐在信上说抚顺关传烽火,建州故地的赫图阿拉城被烧了。
八旗主力出边作战前,黄台吉曾下令从关外牛录调兵进京协防,从辉发城过来的四百余名士兵,连甲都没穿,在抚顺关外的浑河遭遇敌骑近万,寡不敌众仅两人幸免逃进辽东。
谁能想到在建州老家让人揍了!
随后卫齐遣兵出关探查,见确有一支军队兵分两路,车营于浑河口展开布防,骑兵沿苏子河而下,一日之内连克界凡、古勒、拔马儿墩诸寨,逼近赫图阿拉。
村里在旗男丁被黄台吉拉走,会使弓铳的妇孺也被卫齐调走,剩下的都是老弱里的老弱。
左良玉的拔突营都不稀罕去打,只管让小札木素的答剌罕军干活。
来自盛京的急报,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黄台吉的脑袋上。
比刘承宗在风沙天里渡了河,抬头就看见八旗一字长蛇阵摆在自己脸上还要迷糊。
黄台吉想不明白。
多尔衮则差一点就摸到关窍。
他认为他们被骗了,吊在前面封锁战场的塘骑只是个幌子——到这,多尔衮非常正确。
但接下来就歪了,他非常坚定地对黄台吉说:“这是调虎离山!”
他说刘蛮子料定我们追不上他的辎重,出边便命俘虏押辎重一路向西,自己则率精兵一路向东,自抚顺关外先袭建州再攻盛京,叫我们首尾不相顾。
回援盛京,则辎重平安运过兴安岭,他精兵也好跑;直追辎重,没准也撵不上,还会丢了盛京。
在黄台吉的行军御帐里一顿分析,头头是道。
因此,多尔衮建议,他们应该立刻回防,先保住盛京再说,不能让刘承宗再这样闹下去,弄不好灭国就在旦夕之间了。
其实灭国不灭国的,多尔衮多少是危言耸听。
实在多铎是个不管事的,多尔衮是两白旗事实上的旗主,也就是老汗时代的两黄旗建州女真,苏子河一带是他们的老家。
虽然都不在那住了,但那也不能让西边来的贼子随便烧啊。
两白旗现在归心似箭,多尔衮作为旗主,至少得跟黄台吉表态,回去!
多铎则是这一建议的坚定支持者。
老爱家最小的王爷倒不是觉得多尔衮说得对,实际上他也没那个判断能力。
他就是单纯想回盛京听戏。
多铎从一开始就不想打这仗,爱新家族所有人的所有缺点,他这个老小被惯得身上都有。
贪玩、贪财、残忍、好色、喜欢胡闹、不会打仗、擅长逃跑、射箭不准。
射个狍子都能把箭射到多尔衮大腿上,害亲哥躺了好几个月。
早在几年前,黄台吉对兄弟们问计,蒙古、朝鲜、大明,规划一下征战计划。
别人都是先打蒙古、再征朝鲜,攒够家底子了再跟大明打。
多铎不是,他纯利益导向,觉得蒙古朝鲜都是穷鬼,别搭理他们,咱就逮着有钱的打。
打关宁军和打北京都是打,不如直接打北京,锦州军我打不过,心有余悸。
所以他觉得惹那又穷又横的刘承宗一点意义都没有。
尤其到现在。
虽然多铎是一点军事能力都没有,但这不耽误他怀疑黄台吉的军事能力。
跟着四哥出兵一个多月,一会儿这被烧了,一会那被抢了,天天急行军南奔北跑,被牵着鼻子遛到吐舌头。
到现在交手这么长时间,硬是找不着人家刘承宗在哪,一面都没见过。
多铎就一点好,从小到大在兄弟里转着圈丢人,压根儿不觉得丢人是啥问题,他有抗体。
“那刘承宗跟个鬼一样,领着几万人在战场上飘来飘去,除非他想让你追上,否则三天追不上的人仨月也追不上。”
多铎对多尔衮说:“就这四哥还不服气,老家都被点了,还咬牙追呢,追上能把钱儿夺回来还是咋的?”
黄台吉并没有很在乎建州和两白旗的意见,他的根基是海西哈达部出身的两黄旗。
但他确实拿不定主意。
毕竟多尔衮的判断也不是没有根据。
那支扰乱建州的军队,出现时间恰恰就是他们出边数日之后,这时间跟刘承宗出边后急趋抚顺边外所需时间能对上。
局面让黄台吉非常挠头,急得屁股起火疖子。
他寻思这刘承宗还真用兵如神了不成,烧完辽阳打建州,用辎重把他的主力部队调出辽东,再转头打盛京?
真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崇德皇帝不服气。
他派前锋营的吴拜前去探查,突破了塘骑阻拦,迎面撞上刘承宗留在西边的朔方营兵,突击之下倒是略占上风,但贺虎臣打出了援军在侧的气势,把吴拜吓回去了。
这一临阵探查的情报,算是给黄台吉不撤军找了个理由。
主要是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就算撤军也没用。
一来,是沈阳现在就没兵,只要抚顺关被攻破,八百骑兵就能长驱直入沿浑河捅个对穿。
黄台吉几乎把在旗男丁都拉出来,辽东已经没有像样的守军了。
二来,则是刘承宗用兵猛烈,拔辽阳坚城、分掠辽沈郊野只需三日,有他率军回援的时间,恐怕回去只有被焚成灰烬的盛京。
他心里也认同多尔衮回撤的建议,但不愿无功而返,打这样的窝囊仗。
因此他停驻一日,等后方送来新的消息。
在今天凌晨,后方传来让他喜忧参半的消息。
好消息,是那支军队没打抚顺关,甚至都没打到赫图阿拉,就向北撤退了,看来不是刘承宗的主力,而是刘承宗分兵了。
这说明刘承宗还在人能对付的范畴之内。
分兵好,让敌军分兵,是任何将领千方百计、想方设法都想达到的意图,刘承宗自己就给干了!
而坏消息。
那支元帅军偏师没打赫图阿拉的原因,是不用打,嗯……赫图阿拉自己造反了。
跟刘承宗想象中不同,建州故地根本就没有多少女真诸申,倒是有些八旗之下的汉人,前明军。
当年努尔哈赤攻进辽东,就把主动投降的明军归隶李永芳之下,其势盛时超过了一万人。
就跟攻下辽阳,把南城的汉人迁到北城一样。
谁傻乎乎的有好地方不待啊。
李永芳为努尔哈赤立下汗马功劳,像孙德功、石廷柱三兄弟、辽阳诸城都是被其策反,做了金国的女婿,于赫图阿拉开了额附府。
不过在努尔哈赤后期,因老汗杀汉人,而李永芳是汉人,各地汉人反叛,令其多受猜忌,于政治上逐渐失势,势力大不如前。
在黄台吉继位后,再度启用了李永芳,不过对他们多有防备,隔离在辽东之外。
主要任用的是其长子李延庚,也被称作英格。
其官至甲喇章京、吏部三承政之一。
不过歹青六部跟帅府六衙差不多,真正管事的还是旗主贝勒,绝大多数官职都只是给人提供个品级,实际作用非常有限。
两年前李永芳病死,英格领其留下的六个牛录,于赫图阿拉屯垦。
在赫图阿拉造反的就是他。
李延庚觉得自己快完蛋了。
其父降金之时,他十来岁,正是辨善恶有热血的时候,眼见努尔哈赤发疯,后来阿敏等人也以蛮奴称他父亲,让他对八旗贵族哪儿都看不顺眼,一直在秘密搞破坏。
努尔哈赤时期,他就协助复州汉人逃离后金,是李永芳遭到努尔哈赤猜忌的源头。
黄台吉继位,他又帮刘兴祚兄弟逃亡东江,还在大凌河战役前夕给大明通报消息。
以前没事,一来是李永芳护着他,二来汉人在后金的势力大,三来则是外有东江之敌。
如今李永芳不在了,辽东汉人也被努尔哈赤杀了个差不多,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那些东江军还降了后金。
他曾帮刘兴祚兄弟的事,东江有不少人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死期将近。
因此左良玉、小札木素和冯瓤的部队刚开到距赫图阿拉四十里的位置,李延庚就举火焚城响应,率六个牛录,起了他爹的棺材,与左良玉汇合。
其实左良玉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抚顺关外,时间差引发多尔衮误判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他迷路了。
冯瓤、左良玉、小札木素这仨家伙,都是外乡人。
走到开原以东的山地,就在老林子里迷路了,耽搁了三天才找着浑河。
刘承宗觉得冯瓤打过萨尔浒,对那边熟,其实也跟瞎子一样,冯瓤熟的是从沈阳走到抚顺,当年萨尔浒就这么出兵的嘛,出边没走多远就挨揍了。
边外他根本不熟。
反倒是刘承宗派去通知他们退军的塘骑,小队行动,也不怕被敌军发现暴露军情,溜着边墙跑过去,反倒比左良玉到萨尔浒还早一天。
到处乱窜找不到自己人,生怕被猎户逮住,躲在山上快吓死了。
以至于左良玉等人在真正开始行动时,就已经得知刘承宗准备出边撤退了。
因此快打快撤,抢了几座寨子,又正赶上赫图阿拉自燃,就卷了俘虏降兵赶紧跑。
黄台吉目前还不知道李延庚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情,看见这消息,他和多尔衮都疯了。
多尔衮主管吏部,闻询大惊失色:“英,英格反了……假的吧?”
就算孔有德、尚可喜反了,他俩都没想过李延庚会反。
那是李永芳的儿子啊,他们全家都跟爱新家族联姻,是额附家族,怎么会造反呢?
俩人都是脑筋转得极快之人,几乎转眼就透过李延庚叛逃的现象,看见了歹青接下来要面临的本质问题:汉人、蒙古,皆不可信。
自黄台吉登基以来,对治下汉将、蒙将非常信任。
因为经过努尔哈赤的选拔,能被逼反的都反了、能逼跑的都跑了、能杀的也都杀了。
剩下的人,多半是对大明或北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又剃了头,只有后金能作为他们的容身之所,因此任用起来非常放心。
就像李延庚这种,身为李永芳的儿子,别说他叛逃,就算战场上被明军围住,都得拼死作战,根本没有投降的机会。
但现在局面不同了。
这些大明叛徒,就算对大明做下再大的罪过,充其量不过是发生在辽东一个镇,献了一座城、打了几场仗的事。
难道还能比刘承宗攻占三边踏平五镇的罪过更大吗?
那完全是小叛徒见了大叛徒,融入其中毫无阻力。
关键作为杀手锏的剃头,对刘承宗也没用了。
据逃回来的孔有德报告,刘承宗手下的军队,形象介于明军与金军之间,很像穿戴明军甲胄的金军。
代善在盛京附近的见闻,看见的则全是各种辫发的蒙古兵。
这家伙还是个大汗。
黄台吉想起来这事就气得血压高。
你好好一个汉人,放着皇帝不当,自降身份跑去做北虏的大汗,还学人家北虏入边抢劫。
害朕称帝时被高起潜那个太监发文耻笑,说跟张帜一个水平。
带着北虏打陕西,你跟那个大元皇帝忽必烈带着汉军打和林争夺汗位有什么区别啊?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刘承宗汗位来的正。
刘承宗是林丹大汗遗嘱指定继承人,遗嘱在忽里台大会上得到承认,受诸台吉投票拥立的汗。
直到今早,黄台吉封锁了李延庚叛逃的消息,决定继续进军。
在行军中,他调整了队形,将包括耿仲明在内的全部汉军枪炮一万多人,安排在最前阵,由八旗与蒙古兵团盯着,以防交战时出乱子。
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要对汉人的任用更加小心。
黄台吉要走努尔哈赤的老路了。
正当他们以三排横阵埋首向南行进之时,位于最右翼的汉军三等甲喇章京金玉和、蒙古诸部的吴克善、正蓝旗的豪格,三阵将领先后收到军兵报告,在右后方隐约有人马在风沙中行进。
豪格派出几名骑兵脱离部队,登上沙丘远望,才刚看了一眼,就连轱辘带爬地跑回队列:“敌,敌军,是刘承宗!”
不需要回报了。
在其右后方,起伏的沙丘之后,沙尘中先是一杆杆高高书着元帅二字的大旗隐现,然后是一排排矛头。
钵胄高高的盔枪在沙丘上时隐时现,披挂赤甲的骑兵跨在强壮的河曲战马背上,身体随战马律动起伏,赤色布面下的身甲与腿裙甲叶摩擦相撞,不断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
元帅军骑兵嚼着混了砂砾的肉干,向敌军逼近。
击铁之音渐渐能为人所听见,歹青军阵右翼骚乱,人们惊悸地望向侧翼,一切却都被隐在沙尘之中,不知声从何来。
传令兵在八旗阵中奔驰。
突然炮声轰隆,沙丘上火光迸射。
铁弹飞曳,数十颗铁弹自沙尘另一边轰向军阵,呜咽的号角声猛然响起,在咚咚的腰鼓声中好像从四面八方笼罩战场。
黄台吉奔出牛车拉拽的御帐,举目北望。
风来尘开。
先头马队驰骋如道道洪流,自沙丘上卷起沙蛇奔腾而下。
其后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队铺开摆横,只见兵马未至,扬尘已如海潮纷涌自半空盖下,将右翼三营笼入其中。